景邁山古茶園的歷史深處

  今年八月底去了普洱市瀾滄縣的景邁山,一是了解布朗族等孟高棉語族群和傣族等侗臺語族群的接觸關(guān)系,為語言調(diào)查做準備;二是同行的師友都很喜歡普洱茶,而這里有萬畝古茶園。
  景邁古茶林
 
  景邁山的古茶園位于瀾滄縣惠民鄉(xiāng)境內(nèi),據(jù)說占地2.8萬畝,分屬于芒景和景邁兩個行政村。這兩個行政村下轄14個自然村,芒景的居民以布朗族為主,有5個自然村擁有古茶園;景邁的居民則以傣族為主,有6個自然村擁有古茶園。“景
  景邁山云霧
 
  邁”和“芒景”這兩個地名都是傣語,“景”是人聚居之處,“邁”是新,“景邁”就是新的村寨;“芒”是一定行政級別的村寨、地方,“景”是土司居住的地方(引申為城),“芒景”即頭人寨子、城子寨。
  芒景村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從大理飛到景洪,然后開車前往景邁山,因為景邁山位于瀾滄、孟連、勐海三個縣城之間,到西雙版納州的首府景洪大約需要兩小時的車程,但是離普洱市的首府思茅卻有近四個小時的車程。
 
  一路都是茂密的林木遮蓋著群山,山路迂回盤旋,路邊各種各樣的樹木、野草多得目不暇接,往往都叫不上名字。
  景邁山公路
 
  下午到達景邁山,走進古茶園,幾乎看不到兩棵緊連著生長的大茶樹,樹與樹之間的距離都比較寬,而且棵與棵之間不成行列,這可能是茶樹自然繁衍的結(jié)果:茶子成熟后掉落在地,生根發(fā)芽,長出新的茶樹,最終形成成片的茶林。從這個意義上說,景邁山的萬畝茶園也許稱為“萬畝茶林”更為合適。
  古茶林里的茶樹
 
  但是,每一棵稍大一點的茶樹都是虬枝盤曲,枝干都不是直直的長條,則顯示出它們在生長的過程中曾經(jīng)被多次干擾,一定有人長期采摘,才使得茶樹的樹枝、樹干不能自然生長,因此才長成現(xiàn)在這般曲里拐彎的模樣。此外,茶山上雖然樹木很多,但是茶樹聚集區(qū)的雜樹很少,這應該是人為清除雜樹而保留茶樹的結(jié)果。從這個意義上說,景邁山的茶林稱為“萬畝茶園”也未嘗不可。
  古茶樹
 
  去年暑假去了臨滄市雙江縣的冰島茶山,那里的古茶園與此頗為不同。冰島古茶園的茶樹以七八棵或十幾、二十棵為一組,在同一水平線上成弧狀排列,分別圍住一塊山地,樹根連成的弧線應該就是早期的田埂。當年的茶人在田邊地頭種下這些茶樹,既可以圍住田埂保護水土,又可以采來當作自家飲料。不過,傣族的農(nóng)業(yè)水平一直都很發(fā)達,而這些茶樹圍住的田地都是小塊小塊的,不很規(guī)整,我因此推測當年的種茶人大概不會是傣族。(楊海潮《冰島散記》)
  冰島茶樹
 
  當然,純粹野生的茶林也會有其植物學上的規(guī)律。植物學家說:景邁山古茶園的植物多樣性是當?shù)剞r(nóng)民不斷選擇和管理的結(jié)果,從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物種多樣性來看,古茶園與天然林較為接近,物種數(shù)和多樣性指數(shù)要高得多,也與草本植物占絕對優(yōu)勢的新式茶園大不相同。與天然林相比,古茶園內(nèi)喬木和灌木較少,這是因為管理者適當?shù)乜撤チ瞬糠謫棠竞蜔o用的灌木以給茶樹創(chuàng)造適宜的光照條件。(齊丹卉等《云南瀾滄縣景邁古茶園生態(tài)系統(tǒng)植物多樣性評價》)
  景邁茶王樹
 
  八月二十七日去看了芒景村的茶王樹。這棵茶王樹高五六米(主干約一米二),需要兩個人合抱。大家紛紛為它拍各種細節(jié)的特寫,又分別拍與它組合的各種合影,占用了孔江平教授和汪鋒教授不少相機內(nèi)存。
 
  我圍著茶王樹轉(zhuǎn)了好幾圈,前前后后認真比較周圍的茶樹,再四處走動、觀察,發(fā)現(xiàn)這片茶林的植物大致可以分為三類:高聳入云的喬木,略高于人的茶樹,雜草和偶爾可見的灌木。茶林及其周邊的叢林之中,最高的樹都不是茶樹。
  景邁茶王樹
 
  阮福(1801-1875)在《普洱茶記》中說,“《思茅志稿》云:其治革登山有茶王樹,較眾茶樹高大,土人當采茶時,先具醴禮祭于此。”這一記載中明確指出革登山茶王樹“獨高大”的特點,而景邁山的這棵茶王樹,大則大矣,高則未必,就難免令人懷疑其王者地位。《茶經(jīng)》說“巴山峽川有樹高二丈者,伐而掇之”,《嘉靖大理府志》說“茶:點蒼,茶樹高二丈”,《徐霞客游記》說大理感通寺的茶樹“樹皆高三四丈,絕與桂相似,時方采摘,無不架梯升樹者”,其中提到的大茶樹都明顯比芒景的這棵茶王樹高大,但是都沒有被特別賦予異于周圍其他茶樹的特殊地位。
 
  這讓我對這棵茶王樹的王者地位有些疑惑。
  景邁茶王樹
 
  古茶林的傳說
 
  告別茶王樹,到芒景村的布朗族文化園拜訪了蘇國文先生。
 
  蘇國文先生介紹,景邁山布朗族史書《奔悶》記載,叭巖冷是布朗族先民的首領(lǐng),他率領(lǐng)布朗族人來到景邁、芒景一帶定居,在此地發(fā)現(xiàn)了茶,并給茶取了一個特殊的名稱“臘”,帶領(lǐng)族人開墾種植茶園。當時這一帶都是傣王的領(lǐng)地,所以,叭巖冷每年都要將最好的茶獻給傣王。后來,他娶傣族領(lǐng)主的一個女兒為妻,被傣族領(lǐng)主封為管理布朗族的“叭”。叭巖冷去世前給族人留下遺囑:留下金銀財寶,會有用完之時;留下牛馬牲畜,會有死亡之時。唯有留下茶種,方可讓子孫后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叭巖冷因此成為布朗族的茶祖。(蘇國文先生說自己小時候看過《奔悶》這本書。遺憾的是,該書已經(jīng)失傳。)
  景邁糯干村
 
  這個傳說包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如果其中的有關(guān)內(nèi)容屬實,那么它就給景邁山茶園的形成時間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參照,因此值得考證。
 
  叭巖冷(或作“帕艾冷”等)這個名字,“巖”(或“艾”)表示男性或長子,“冷”是他的本名,而“叭”(或“帕”)是他的尊號。有意思的是,男孩子取名為“巖”、女孩子取名為“玉”,這種文化制度也廣泛見于佤族、傣族等民族。
  景邁糯干村
 
  在人名起首處加“叭”這個音節(jié),在我國只見于傣族的歷史文化當中,叭巖冷是布朗族的祖先,為什么他的名字的開頭也用了這個音節(jié)?
 
  云南大學的何平教授在討論東南亞文獻中的著名歷史人物“叭真”時,收集了這個區(qū)域關(guān)于首領(lǐng)尊號的一些稱謂,對討論這個問題很有幫助,因此摘錄如下:
  何平教授說,從今天泰國北部地區(qū)的歷史文獻記載來看,泰北地區(qū)的泰族統(tǒng)治者是從芒萊王(1261-1311年在位)開始才稱“帕耶”或“披耶”的。大多數(shù)研究侗臺語民族歷史的學者都認為,西雙版納的佛教和文字都是從泰國清邁傳過去的,帶有佛教色彩的“叭”這個稱號,最早都要等到芒萊王采用了這個稱號以后,才會由泰北傳進西雙版納,被用作首領(lǐng)的稱號。(何平《叭真不是西雙版納第一代召片領(lǐng)》)
  景邁山芒埂村塔寺
 
  按此,布朗族關(guān)于“叭巖冷”傳說的形成時間應該不會早于1261年(南宋理宗景定二年)。
 
  考古學的分析支持上述時間關(guān)系。芒景的布朗族文化園內(nèi)有一塊傣文的《功德碑記》,上面說“傣歷377年(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大佛爺為首,麻阿納弄(傣族頭人)建蓋總佛寺”,這是目前所見關(guān)于景邁山的最早的文字資料,從中可見傣族在北宋前期就已經(jīng)在這一帶居住,而布朗族進入景邁山的時間要比傣族晚。此外,景邁大寨南邊近3公里的山梁上的茶園內(nèi)有一片區(qū)域,當?shù)胤Q“仙人墳”,其時代可早到元代,“傣族、布朗族是現(xiàn)知最早先后來景邁山居住的民族,而他們都不知道仙人墳的來歷,表明這不是傣、布朗兩族祖先的遺存,而可能是宋元時期其它生活居住于此的民族的遺存。”(何金龍《普洱景邁山古茶林考古》)然則傣族到景邁山一帶居住的時間并不早于元代。
  景邁村莊
 
  此后,景邁茶山長期都是景洪傣族土司的轄區(qū),直到清高宗乾隆年間(1736-1796年),景洪土司將景邁茶山作為女兒的陪嫁劃歸孟連土司管轄。(陳紅偉等《瀾滄景邁古茶山考察與研究》)關(guān)于景邁與孟連的這一關(guān)系,張海珍有更具體的介紹:布朗族傣文典籍《(蠻景)本勐》記載,瀾滄縣芒景村的布朗族由首領(lǐng)帕雅哎冷率領(lǐng)遷徙到芒景一帶,在這里狩獵、種植茶葉,傣泐王帕雅蒙勐答應帕
  景邁參天古樹
 
  雅哎冷求婚,將第七個女兒婻發(fā)內(nèi)嫁給他,并封他為管理布朗族的“帕雅”。后來車里土司把女兒嫁給孟連土司為妻,并應允厚贈女兒,盡其所求。其女不要金銀財帛,而要永遠吃不完、穿不完的一種“嫁妝”,車里土司因此把勐滿、勐根及芒景、芒洪、翁機、翁洼、班解、糯崗五個布朗族寨和一個傣族寨送給女兒做采邑,芒景從此歸屬孟連管轄。此后,芒景布朗族要給孟連土司稱臣納貢,一年上一次小貢、三年上一次大貢。(張海珍《歷史上多民族關(guān)系的和諧之音》)
  景邁老寨
 
  可見,叭巖冷的“叭”這個尊號系由傣族領(lǐng)主所封,而叭巖冷的遺言又與傣族領(lǐng)主之女的愿望如此一致,從這些材料來看,布朗族似乎就不太可能是景邁茶山最早的茶人。
 
  歷史中的情感
 
  歷史隱沒在茶林和茶杯之間,景邁山的茶葉第一次被人摘下時的具體情形已經(jīng)不可重現(xiàn)。然而,上文的分析和推論,并不需要非常專門的理論和技能就可以獲得,相信這對于景邁山布朗族人民也一樣,不必等到我來呈現(xiàn)。
  祭茶祖儀式
 
  所以,芒景村的布朗族至今還在傳說叭巖冷的故事,每年還舉行祭茶祖的儀式(王郁君《南傳上座部佛教和原始宗教的有機融合》),附近景邁村的傣族也有類似的傣文文本,書寫著類似的傣族祖先最先使用茶的故事,也舉行類似的祭祀茶祖儀式(李勇、楊振洪《景邁茶山》、余有勇《茶與景邁傣族社會文化變遷研究》),就說明這樣的傳說、儀式只是一種表層的文本,它們的背后還寄寓著超出文本本身沒有直接呈現(xiàn)的含義,讓當?shù)氐牟祭首?、傣族選擇相信和傳承這樣的傳說和儀式。
  在我看來,布朗族相信叭巖冷傳說、傳承祭茶祖儀式,實際上是在使用這樣的傳說和儀式,來宣告古茶林是自己的祖先留給族人的最珍貴的遺產(chǎn),確認布朗族對于古茶林的權(quán)利,以喚起族人對古茶林的珍惜、保護之心。明白這一點,我們就會對布朗族的叭巖冷傳說、祭茶祖儀式等言語和行為懷有了解之同情,尊敬布朗族人借此傳達的慎終追遠、珍惜環(huán)境的精神。
 
  而對于茶文化的早期歷史事實本身,一個更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細節(jié)是,布朗族傳說叭巖冷為茶取名叫“臘”。
  景邁茶樹新稍
 
  一般來說,哪一個名族最先命名茶,就意味著這個民族就是最先使用茶的人,是茶文化的創(chuàng)始人。此前,汪鋒教授和我談起這個問題,推測用同一個讀音稱呼茶葉和樹葉的民族,可能就是茶文化的創(chuàng)始人。在景邁山上,我們隨機調(diào)查布朗語時,發(fā)現(xiàn)布朗語中茶葉和樹葉的讀音非常相似,汪鋒教授順便又提到了這個問題:也許布朗族真的就是最先利用茶葉的人哦。
  右一孔江平教授右三汪鋒教授右五楊海潮
 
  這是一個少見的同時兼具趣味性和嚴肅性的好問題。用同一個讀音來稱呼茶葉和其他樹葉,意味著把茶葉視為和其他樹葉同類的東西,因為茶葉本來就是一種樹葉;但是,把茶葉從一般的樹葉中挑選出來作為飲料(或食物、藥物),就已經(jīng)將其與其他樹葉區(qū)別開來了,因此茶葉的名稱就應該區(qū)別于一般的樹葉,否則,茶葉和樹葉的讀音完全一致,就意味著沒有認識到茶葉區(qū)別于其他樹葉的獨特價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如果某種語言用來稱呼茶葉和其他樹葉的讀音非常接近,可能就表明了這種語言的主人正是最先利用茶葉的人。
  茶樹上附生的花
 
  我贊嘆汪鋒教授的推測是一個深刻的insight(洞見)。從景邁山回來之后,我翻閱了一下各民族的有關(guān)語言材料,發(fā)現(xiàn)中國境內(nèi)的各民族之中,屬于孟高棉語族的布朗族、德昂族、佤族、莽人、克木人的語言都符合上述條件,而侗臺語、苗瑤語、藏緬語等語言中茶葉和樹葉的讀音似乎都相去甚遠。按此線索,這幾個孟高棉民族比傣族先利用茶葉的可能性就很大。我曾經(jīng)推測過佤語中茶的讀音,一種系從漢語借來,另一種系從傣語借來(楊海潮《“普洱”音義考》),看來這一認識需要調(diào)整。
  景邁山普洱茶
 
  對于中國境內(nèi)孟高棉語族人民最先利用茶這一推測,進一步的研究需要全面考察各種語言,包括分布廣泛的近100種孟高棉語言和其他語言,通過嚴格的歷史比較語言學程序,證明中國境內(nèi)孟高棉語族語言中茶的讀音不是從其他語言借來的,同時還需要證明茶的讀音在孟高棉語族之外的各語族語言中都沒有系統(tǒng)的語音對應關(guān)系??上壳拔疫€做不了這一跨語言、甚至跨語系的比較工作,只能再次感嘆汪鋒教授的那句“哦”真是一個深刻的洞見。
  景邁山普洱茶
責編: 娜烏西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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