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宗克萊孟八世進退兩難。堅持不退讓，法國的離心傾向會越來越重，教眾中的不滿難免會發(fā)展演化為對立。事實上，宗教裁判所已有多宗咖啡案子無法繼續(xù)。抓來的人咬死沒有被魔鬼異化，喝的是本教自己發(fā)明的飲料。焚燒這些人不同于焚燒布魯諾，證據(jù)不夠硬，世俗政權(quán)不少高層人員生活中已經(jīng)引入咖啡飲料，教會內(nèi)又有較高的認可度，信徒中同情者又多，往往拿“本教己出”當招牌軟對抗。12年前，西班牙3萬多人的無敵艦隊被生下來就是異教徒的伊麗莎白一世僅僅9千人的艦隊毀滅性地揍了一頓，梵蒂岡這幾年也硬不起來了。西班牙元氣大傷，與法國作戰(zhàn)又失利，未能有效阻止亨利四世登基。但解禁咖啡，近百年的所作所為如何交代？否定宗教裁判所，否定成規(guī)戒律，話怎么說？可別自己毀了自己。拖了一段時間，梵蒂岡看到解決咖啡問題的時機來了。去年哈桑起義，安納托利亞亂成一鍋粥，與“魔鬼飲料”關(guān)聯(lián)的異教、政治和軍事威脅減弱了。梵蒂岡為此專門組織召開了一個咖啡研討會。
天主教內(nèi)，堅持禁“魔鬼飲料”的保守派受到了解禁派的嚴重挑戰(zhàn)，兩派圍繞咖啡的源頭展開了激烈辯論。解禁派提供的資料顯示，咖啡并非原產(chǎn)于也門，沒有源自阿拉伯世界，咖啡源自非洲埃塞俄比亞一個名叫卡法（kaffa)的小鎮(zhèn)?？Х葮洚a(chǎn)于熱帶、亞熱帶，屬常綠小喬木或灌木，葉長卵形，花白色，結(jié)深紅色漿果。有小粒、中粒、大?？Х鹊?。古羅馬詩人荷馬的作品曾記述過一種神奇、色黑、味苦澀，且具有強烈刺激力量的飲料。公元10世紀前后，埃塞俄比亞所羅門王朝先后多次攻打和占領(lǐng)過也門，將咖啡種植、加工和飲用方法傳到了當?shù)?。埃塞俄比亞人走后，古代伊斯蘭哲學家，醫(yī)生，理論家阿維森納（Avicenna,980-1037）才把咖啡當作治療疾病的藥物。
既要安撫心腹交代歷史又不得不解禁咖啡的教宗克萊孟八世終于來了主意。據(jù)舊約圣經(jīng)記載，埃塞俄比亞曾經(jīng)出過一位美艷的國王，名叫示巴女王。示巴（SHEBA）曾經(jīng)是一個跨越紅海，厄立特里亞,索馬里，埃塞俄比亞和也門,直到阿拉伯費利克斯區(qū)的王國。示巴女王曾上耶路撒冷向所羅門王求經(jīng)，傳說兩人發(fā)生關(guān)系，誕下一子。埃塞俄比亞舊稱阿比西尼亞，語言和舊約圣經(jīng)后期使用的文字接近，當?shù)貒鹾唾F族一直宣稱擁有示巴女王和所羅門王的血統(tǒng)。公元333年，阿克蘇姆國王埃扎納皈依了基督教，所出貨幣一面禱有“萬能的天主執(zhí)掌天地間一切權(quán)力”的文字，另一面壓印了十字架。埃塞俄比亞是非洲第一個基督教國家，教務(wù)活動盛極一時，在鄰近的伊斯蘭國家當中顯得很突出，并不時成為沖突的源頭。
1054年前，現(xiàn)有基督教各派別擁有一個共同的發(fā)展歷史?；浇淘诜侵薜臍v史，與天主教同宗同源，應(yīng)該成為天主教的歷史財富。擴展天主教在埃塞俄比亞的影響力和地位，將非洲基督教歷史延伸連接到經(jīng)歷兩次宗教分裂的天主教，這可是梵蒂岡多年的期待。1291年，羅馬教皇尼古拉四世派遣方濟各會神父孟高維諾赴中國，出發(fā)地就是埃塞俄比亞。進入14世紀，葡萄牙和西班牙同埃塞俄比亞走得越來越近，甚至有人建議西班牙卡斯蒂里亞王室與阿比西尼亞的扎拉.雅各布皇帝聯(lián)姻。對教宗克萊孟八世最有利的是，鄂圖曼帝國控制也門咖啡產(chǎn)地后，梵蒂岡同埃塞俄比亞關(guān)系進入“蜜月”期。1535年阿比西尼亞受到來自索馬里地區(qū)的伊斯蘭教“圣戰(zhàn)”大軍入侵時，葡萄牙除提供武器外，還派遣遠征隊參戰(zhàn)，于1542年在阿散季湖附近打敗了伊斯蘭軍隊。15世紀下半葉，葡萄牙背景的天主教耶穌會在埃塞俄比亞發(fā)展迅速，大有取代科普特正教會（CopticOrthodoxChurch）之勢。
源頭清理、歷史研究、政治現(xiàn)實、生活要求、社會發(fā)展和輿論走向，方方面面都在支持解禁派的觀點和立場?？Х仍醋曰浇腆w系，不是異端，“魔鬼飲料”之說也可推翻了?？Х?ldquo;根紅苗正”，祝福、洗禮，順理成章。梵蒂岡此時為咖啡平反，一則順應(yīng)社會民意，走出窘境；二則清源正本，將咖啡收回天主教旗下；三則繼續(xù)了同法國的維系，進一步鞏固天主教在法國的地位；四則承接歷史，拉近梵蒂岡同埃塞俄比亞的距離，著眼于營建天主教非洲基地?？Х冉K于走出了“魔鬼飲料”的陰影，但梵蒂岡“禁異”立場和政策沒有絲毫改變。
茶葉仍然不能進入天主教的圣杯。與咖啡相比，茶葉沒有基督教的宗教背景淵源，沒有天主教教會內(nèi)信徒的給力，沒有土耳其戰(zhàn)馬馳騁歐洲掀起的撲鼻香風。茶葉還繼續(xù)披著疑似“異端”的外衣，還繼續(xù)被排斥在天主教群體和歐洲社會生活之外。
1600年以后，咖啡種植、加工、貿(mào)易和消費在天主教國家和其殖民地國家得以迅速發(fā)展。不同文化消除隔閡的努力不就是追求人類的共性?；浇绦磐胶鸵了固m世界同飲一杯咖啡，情緒對立是否緩解，交流是否順暢。品飲咖啡近四百年，梵蒂岡終于意識到推行“禁異”運動給人類社會造成的痛苦和對天主教自身造成的傷害。波蘭人約翰·保羅二世是歷史上第一個斯拉夫人教皇，登基后致力于消除反“異端”政策造成的歷史和社會影響，成為第一個造訪清真寺、第一個訪問英國、第一個訪問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教皇，也成為東西教會分裂后，第一位拜訪東正教國家的羅馬教皇。千年的歷史積怨會演化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文化排斥、種族糾紛、思想隔閡、意識對抗甚至武力沖突。1981年，約翰·保羅二世在圣伯多祿廣場演講時，被一名穆斯林狂熱分子槍擊?；夥e怨需要智慧、知識和勇氣。身中兩槍的教皇痊愈后，主動到監(jiān)獄探望刺客，交談溝通。約翰·保羅二世為修補與東正教的關(guān)系，作為在1291年后首位到訪希臘的教皇，態(tài)度誠懇地說，“過去和現(xiàn)在，天主教會的子女在行動和過失上，對東正教弟兄姊妹所犯下的罪行，向天主請求寬恕”。對布什號稱組織現(xiàn)代十字軍征服伊拉克，約翰·保羅二世明確表示反對。他還將猶太人稱為兄長，承認猶太教早于基督教接近耶穌。約翰·保羅二世要對話不要對立的“千年轉(zhuǎn)變”得到國際社會的肯定和尊重，他去世后，是歷史上第四個，也是千多年才出的一個被尊為“大”的教皇，并于2009年列為可敬者，2011年冊封為真福。
天主教近千年的“禁異”立場，有其形成的歷史原因和理由，但發(fā)展過程出現(xiàn)的擴大化效果客觀上傷害了無辜的茶葉。曾經(jīng)被視為“魔鬼飲料”的咖啡得到了祝福和洗禮，曾經(jīng)是異端的東正教、猶太教、各派新教乃至伊斯蘭教都有了對話溝通和受到應(yīng)有的尊重，而從來沒有傷害過天主教會卻長期受其偏見、冷漠、排斥的茶葉至今還沒有得到一個公正的待遇。
本篤十六世是不是也應(yīng)該拿出大約翰·保羅二世的魄力和氣度，對天主教反異運動中傷害茶葉的歷史做一個公平的道歉？讓來自東方這片善意的綠葉也享受天主的福蔭和保佑。文/鄒家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