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非風(fēng)雅之人,卻對茶上了癮

  本也不是風(fēng)雅之人,不知怎的就對茶上了癮。一天不飲,總會感覺缺了點什么。

  對于溫溫吞吞的白開水,我是難以下咽的,因此時常被家里某人嘲笑,諷刺我命好,連白開水都喝不進(jìn)去。我也懶得辯解,反正人除了吃飯,總有一兩件事情是要上癮的,不然這冗長的歲月該如何打發(fā)?明人張岱更是把無癖之人狠狠地打入了冷宮。他在《陶庵夢憶》里云:“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簡直是當(dāng)頭棒喝,暗自慶幸自己好歹還算有一小癖,否則無朋無友的人生該多么寂寞蒼白。想想在一個冬天的夜晚,最好是在天將欲雪時,能邀兩三個知已來家品茗閑聊,屋外天寒地凍,屋內(nèi)燈光氤氳,茶煙裊裊,清香彌漫,該是多么溫馨愜意的一副圖畫呀。大千世界,萬物浮生,能和一物相親相近,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我與茶結(jié)緣是在小時候。我的家鄉(xiāng)和五峰縣毗鄰,五峰是山區(qū),那里青山旖旎,空氣清新,且常年云遮霧繞,雨水充沛,特別適合茶葉的生長。五峰的采花鄉(xiāng)是長江流域有名的綠茶種殖基地,采花毛尖也是湖北名茶第一品牌。正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因有了這樣的芳鄰,鄉(xiāng)親們也一輩一輩染上了喝茶的習(xí)俗。不管是城里還是鄉(xiāng)下,家家戶戶都有飲茶和以茶待客的習(xí)俗。口味清淡的,茶也泡得清清淡淡的,暖心暖胃就好。茶癮大的,杯子和茶葉那是要隨身揣著的,走到哪泡到哪,一天得泡幾個茶窩子才覺得過癮。記得小時候在外面玩得嗓子冒煙了回家,直接捧著父母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下去,真是解渴之極,久之也養(yǎng)成了飲茶的習(xí)慣。

  這些年,一個人在家獨斟獨飲似乎覺得有些寂寞。于是就蓄謀著要把家里那位喝了幾十年白開水,還嘲笑我喝茶的某人拉下水。沒想到此君在我的循循善誘下一點就通,堅持了幾天再也不覺得茶是苦的,反而能咂摸出點回甘真味來。如今若要他一天不喝茶,他便會無精打采,丟了魂兒般難受。所謂師傅領(lǐng)進(jìn)門,修行靠個人。某人現(xiàn)在不但喝茶上了癮,手腳也變得勤快起來。燒水、燙杯、洗茶、沖泡、續(xù)茶、收拾茶盤一整套做下來,忙得不亦樂乎。那神情,也不惱,眉梢眼角都是笑的。似乎做這些繁瑣之事不是負(fù)累,反而是一種享受。這對于一個性格急躁,脾氣火爆的人來說是多么難得啊。特別是某人對那個黑檀木茶盤的態(tài)度,常常令我竊笑不已。那愛憐的眼神,那溫柔地擦拭,那種珍惜與呵護(hù)就像對待一個情人,我真是前所未見,還誰都不讓碰,完全成了他的專寵。有次侄女不小心在茶盤上留下一條輕淺的刮痕,他郁悶了好些天,擦一下,嘆三聲,聲聲都像在挖心割肉。

  我冷眼旁觀,真不知他到底是茶癮還是戀物癖?且不管他是什么癮,現(xiàn)在不用自己動手也有茶喝,真是有福了。而我隨著年齡增長,逐漸由一溫柔細(xì)致女蛻變成粗枝大葉的類型,某人不在家,我連茶盤都不會碰一下,就一個玻璃杯,一壺開水,省卻了繁縟的程序,只要自在就可。

  家里的儲茶罐里裝有毛尖、碧螺春、喉魁、鐵觀音、普洱、正山小種等,種類雜七雜八。其中大部分是親戚朋友贈予或者自己死皮賴臉蹭來的,自己很少舍得花銀子去買茶葉。幾年前還在UC聊天室里哄一茶葉店老板,讓人快遞了一大盒青山綠水小葉苦丁過來,他死活不肯告訴我他的銀行帳號,我也無法給他匯款,到現(xiàn)在心里還過意不去,總覺得是欠了一份人情。

  可對于至交死黨,拿別人東西一點都不知手軟。前段時間家里鐵觀音告罄,就去友人家討茶。此友管轄的區(qū)域有很多福建商人,自然家里鐵觀音多多。我毫不客氣拿了他家包裝最精美的一盒就開溜?;氐郊移炔患按鹆艘恍“萘耍攘艘豢?,簡直要吐出來,以為自己老眼昏花拿錯了品種,于是拿起包裝盒顛來倒去地看,也沒看出別的名堂,確實寫的是鐵觀音啊,可又不是鐵觀音的味道,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于是就忿然,一個電話劈頭蓋臉打過去,“你那是茶葉么?比俺家的刷鍋水還不如。”朋友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知道原委后就大笑:“好險!好險!這茶我是準(zhǔn)備過幾天拿去送一個長輩的,幸好被你拎了去,不然要我情何以堪?我還真得謝你。”后來想想也不覺得奇怪,此友茶葉雖多,但并不喜歡喝茶,送茶之人一定知道這茶是進(jìn)不了他的口的,所以只要花花綠綠的包裝給他養(yǎng)眼就好。唉,這人間百態(tài)啊,真是紛紜復(fù)雜。只是這世上還有我這般心直口快的人么?拿了別人的東西,還非得親口告訴別人他的東西不好。

  我對茶的種類倒不挑剔,覺得只要是茶葉,不管它曾經(jīng)生長在哪里,必是經(jīng)過了靈山秀水、日月精華的滋潤,口味也應(yīng)不相上下,各有千秋。所以清秀怡人的綠茶,香味濃郁的鐵觀音,老道持久的普洱,鮮爽甘甜的紅茶,我都喜歡。但最偏愛的還是綠茶,特別是春天采摘的綠茶,最是爽心潤肺的。

  明代許次紓在《茶疏》中談到采茶時節(jié)時說:“清明太早,立夏太遲,谷雨前后,其時適中”。所以市場上也是春茶居多。閑暇時光,抓一點綠茶輕輕投進(jìn)剔透的玻璃杯里,在品飲前還可以靜下心來等待一場優(yōu)美的舞劇上演。序幕緩緩拉開,一群嫩綠的葉子被迫離開了大樹母親的懷抱,在殺青、干燥、揉捻各道工序后便遠(yuǎn)離了故鄉(xiāng),漂泊到海角天涯。它們知道那被束縛在狹小真空包裝里的皺巴巴的樣子并不是真實的自己,所以它們一直在尋找,尋找著自己當(dāng)初的模樣。直到有一天,它們與水相遇了。那剎那的碰撞使這幕舞劇演繹到了高潮:片片葉兒在沸水中翻騰旋轉(zhuǎn),急速起伏,那滾燙的溫度喚醒了它們沉睡的靈魂,憶起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它們似乎看到了青山延綿,碧水悠悠的美麗故鄉(xiāng),看到了在母親懷里嬌嫩欲滴的自己,聽到了遠(yuǎn)處樹林里鳥兒的歌唱,嗅到了春風(fēng)吹來的山谷里最迷人的百花清香。

  于是,在水中,它們緩緩舒展開自己柔嫩的身軀,一片一片還原成自己當(dāng)初的模樣,那般碧綠、那般瑩潤的葉子啊,它們在水中凌波微步,翩翩起舞,那婀娜的身影,像美麗的精靈,歌唱著自己的草木年華。輕歌漫舞后它們終于安靜下來,一點一點沉入杯底。此時一抹綠意也從杯底慢慢蕩漾開來,漸漸暈染成一塊晶瑩的翡翠,看得人是滿眼春光,一片清涼。輕啜一口,那沁人心脾的草木氣息,在唇齒間微微蕩漾,恍然把綠水青山、白云深處那一片青青的茶場帶到眼前,真是令人齒頰生津,心曠神怡。

  細(xì)細(xì)算來,喝茶也算是歷史悠長了。但實在想不起第一次喝茶是在何時,我的味蕾第一次觸及這種青澀古怪的味道想必是齜牙咧嘴過的,我想它肯定不如水果糖對我的吸引力大,可后來如何又喜歡上它,不得而知,也許就是把父母的習(xí)慣變成了自己的習(xí)慣而已。

  兒時喝茶是一種驢飲,無心無肺,一片天真,根本不知茶的滋味,只要解渴就行。

  青春少女時期喜歡把滿腹的心事藏在心底,常常對著一盞清茶,思緒也飄搖恍惚。青春的憂郁與迷茫,甜蜜與絕望,還有那段痛徹心扉的過往,無人可以傾訴,只能在夜深人靜時脫下堅強的偽裝,獨自坐在昏昏的燈光下,對著一盞清茶,讓所有的眼淚都埋藏在沉沉浮浮的茶葉里,所有的悲傷都釋放在氤氳裊裊的茶煙中。多年后再回首,誰的青春不曾迷茫?那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往,已如沉靜在湖底的碎石,再也激不起任何漣漪。終于明白,有一種情感,不必時時想起,不必計較對錯,那是春天里的一縷陽光,曾經(jīng)擁有過就好。

  如今我已到了吃了些憂愁,欲說還休的年齡。我的時間早已被生活分割得支離破碎,工作家務(wù)、老老小小、人情世故、小災(zāi)小恙、一切的瑣碎與憂慮滾滾而來,打磨著我的信心與耐力。不操這樣的心,總有另外的煩惱在等著你,該來的終究會來,無處可避。終于明白,一個人一輩子歡樂的時光是何其的短暫,“苦”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佛家的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處處苦海無邊,似乎只有吃夠了苦頭才能修得正果。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這更是不可能之事,這輩子我們不正是為了我們所愛的人而努力地活著嗎?只喜辛棄疾那句“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真是道盡了中年的無奈、滄桑和隱忍。對于生活中的煩惱,我已不愿再把好友閨蜜抓來當(dāng)成垃圾筒嘰嘰喳喳,一吐而快,而是云淡風(fēng)輕地等時間來慢慢化解。不知這算不算是一種覺悟?

  苦中作樂,也不失為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吧。忙里偷閑,仍然保持著喝茶的習(xí)慣,只是喝茶的心境和以往有了不同。喜歡在安靜的夜晚,昏黃的燈光下,遠(yuǎn)離所有的塵事紛擾,與一杯茶靜靜相望,僅僅做為一種自己對自己的款待與珍視。這個年齡,終于不再在裊裊的茶煙里尋愁覓恨,也懶得在茶葉的沉浮里品味人生。此時大腦空白,時間靜止,萬賴俱寂。只有茶葉最純樸的芬芳彌漫于唇齒間。

  一個人輕啜慢飲,不管時光如何拋擲,我且只享受這片刻的安寧。一杯茶進(jìn)了五臟六腑,如同做了場心靈的瑜伽,真是可抵十年的塵夢。夢醒,該做什么做什么去也。所幸自己本來就是心性淡然的女子,對紅塵的誘惑與欲望總是反應(yīng)遲鈍,這樣也就少了一分煩惱,多了一分清靜。這輩子不羨錦衣玉食,不羨寶馬香鞍,也不羨鴛鴦不羨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大把閑暇的時間供自己揮霍,看夕陽、看秋河、看花開、再看一本好書,聽鳥鳴、聽花落、聽雨聲、再聽一場雪,聞香,賞曲,觀景,喝不需用來解渴的茶,吃不求飽的點心。我的要求似乎比周先生更甚,真懷疑自己上輩子是不是個只知風(fēng)花雪月,吊兒郎當(dāng)、游手好閑之人?

  平生喝的最貴的茶卻是某人假公濟私得來的。那還是十幾年前,某人在部隊供應(yīng)部門任一小小參謀,一次京城一位將軍要來視察,上司要他去買茶葉,交待必須是市面上最好的,于是某人抱著罪過的心理購買了四五百元一兩的毛尖珍品,據(jù)說那是用山中一棵百年老茶樹的葉子烤制的,所以物以稀為貴。某人那時還不喝茶,但想起家中有個嗜茶如命的女人,便利用職務(wù)之便用紙巾包了一些帶回家來,茶的味道我早已忘記了,不記得好不好喝。也不見得老樹就比新枝好,但這件事卻不容易忘記。認(rèn)識他這么多年,我覺得這是某人做過的最浪漫的一件事情。現(xiàn)在笑談往事,某人早已忘得精光,打死都不承認(rèn)他曾做過這種上不了臺面的事情。

  最想喝的茶是家中儲茶柜里拱著的那一餅喜笑顏開的普洱,足有兩斤重,外形似一枚放大的銅錢,用茶架支起來就是一個喜慶的裝飾品了。這是某人幾年前去云南買的,一直供在茶柜里不讓喝,說要等兒子將來考入好大學(xué)時再喝,所以這餅茶也就成了全家人的希望。沒事時我也只能打開柜子,湊著腦袋吸著鼻子聞一聞香氣,然后拍拍我們家小伙子的肩膀,幽幽地說:“兒啊,老媽能不能喝上這餅茶,就看你的嘍。”別人是鐵肩擔(dān)道義,我們家小伙子的肩膀上卻擔(dān)著我莫大的口福,真是任重而道遠(yuǎn)呀。

  下雨天去一茶莊給公公買茶,老板娘是信陽人,自己杯里泡著滿滿的信陽毛尖,賣的卻是五峰綠茶、采花毛尖,問之何故,答曰,來武漢已二十多年了,開始也賣信陽毛尖,可這的人只喜歡喝五峰的采花毛尖,所以信陽毛尖只用來自家喝了。我問她是信陽毛尖好還是采花毛尖好?“當(dāng)然信陽毛尖好矣,平和,沒有采花毛尖那么濃烈。”我暗笑,以前信陽的一個朋友送過兩盒信陽毛尖,我喝起來覺得比采花毛尖還是略清淡了一些,看來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呢,走到哪里,都忘不了故鄉(xiāng)的味道呀。綠茶于我,不僅是一種習(xí)慣,也是一縷思鄉(xiāng)的慰藉。就如同母親做的家常小菜,不是珍饈美味,別人也不一定喜歡,但自己卻心心念念,走到哪里都忘不了那一口。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唯一的屬于自己的味道。

  后來老板娘又給我講一笑話,昨天一外國男子到她店買茶葉,把她柜臺上所有的貯茶罐都打開來聞,泡了一杯又一杯,嘗了一口又一口,都不是他想要的味道,老板娘也累得精疲力竭,后來干脆把去年剩下的已賣不出去的陳茶拿出來給他喝,沒想到外國男嘗了一口,如獲至寶,興奮地大叫:“OK!OK!找到了,找到了,就是這種味道,就是這個顏色,老板,我全要了。”把老板娘驚得目瞪口呆,趕緊趁他沒反悔前把店里所有的積存的陳茶都賣給了他。我聽后簡直要笑倒,莫非老外身處異鄉(xiāng),也在尋找著家鄉(xiāng)的味道?只是這味道,卻是隔年陳茶的味道。看來人的味蕾真是千奇百怪啊。

  此時一邊在電腦里碼字,一邊卻想著雜七雜八的事情。兒子即將面臨的中考,房子的裝修,還有我最近身體故障此起彼伏,綿綿不休。心里不禁紛亂不已,干脆關(guān)了電腦,不如喝茶去?!?/p>

責(zé)編: 水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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