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仲才
這塊大的谷地叫黃草地。
說它大,是因為這塊谷地方圓不下十里。對于住慣了山高崖峭地勢的哈尼人來說,實屬極佳的居住環(huán)境。當?shù)氐墓崛朔Q為哄嘟,隱意豐饒。寬闊略顯平坦的谷地,生長著極富生命力的香燎草,金黃一片。山風吹來,始見香燎草覆蓋的,還有一條彎彎的清溪,從谷地中央蜿蜓西去,猶如一條白色的飄帶。
清末民初,思普區(qū)“煙瘴”四起,車郎人氏馬自厚薄葬了瘴故的父母,沿著茶鄉(xiāng)古驛道,過扎臘丫口,跋山涉水,來到此處。見地勢開闊,風吹草低見清溪,便稱之為黃草地。后來的歲月里,馬自厚開始了刀耕火種的生活。以后并有附近的哈尼人陸續(xù)搬遷于此,谷地四周升起了人間煙火。
以上這段屬于歷史的老皇歷,并非筆者瞎吹,確有本地志書記載。解放前夕,黃草地西側(cè)居住的哈尼人中,還出了一個響當當?shù)娜宋?,代表哈尼人匯同26個兄弟民族,舉行了剽牛喝咒水的儀式,意為各民族團結(jié)一心,跟隨共產(chǎn)黨,建設新中國。剽牛儀式的舉行,空前密切了邊疆各民族的團結(jié)關系,為思普區(qū)的早日解放做出了積極的貢獻。這位哈尼族首領聲譽鵲起,有口皆碑,你能說這塊谷地不是風水寶地?——只可惜這么好的谷地,在大平盛世中竟被人砍了山神樹??硺涞?,竟是馬自厚門族與哈尼人聯(lián)姻的后代,馬自厚第五代內(nèi)孫馬春旺。這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事了。
砍樹那年,馬春旺剛滿十歲。當時,他正在黃草地完小讀書。這黃毛后生在當?shù)厥莻€天不怕地不怕的野猴子,領著一群泥娃娃吆五喝六,神氣得沒法!這些小祖宗專揀哈尼人的淚眼摻鹽,先扒了山神凳,當人們驚魄未定時,又一陣斧子施風,放倒了山神樹。他阿嫫(媽的意思)聽到此事后,從養(yǎng)豬場火速趕往家中,告訴了正在害癆病的他爹,他爹驚得雙腿打顫,眼珠子向上翻白,一張口噴出一口血來,正噴在枕頭旁打盹的老母貓身上。他爹伸直了腿。馬春旺聞迅趕來,嚇得爹、嫫地亂叫,阿嫫狠勁按住他的頭顱,給他爹砰砰地磕頭,磕得頭上起了紫血泡。馬春旺一家算是徹底塌了頂梁柱。馬春旺一下成了哈尼人的“逆瘴”,連參加白事的資格都沒有。哈尼人怕他參加白事,安眠的先人不得安生。他爹用的是他爺?shù)膲勰鞠略岬?。送葬那天,當?shù)氐南阃?風水先生)頌過開路歌后,馬春旺一頭撲進他爺懷里,大嚎不止。春旺的爺爺馬老憨象紅毛樹樁一樣,呆坐了一天一夜,然后拍屁股上了黃草地西隅的大風崗,住進了歇山放牛窩棚。此后過了三年,到春旺他嫫改嫁時,他才下了一次山。春旺是馬家?guī)状鷨蝹鳘毭纾聘募迺r他才十三,他嫫三十三。磨黑有個做小買賣的,去黃草地收購食用菌時常住他家,是個肥頭大漢,渾名王胖。一天晚上春旺吃多了隔夜的玉米粑粑,半夜鬧肚子出來拉屎,一睜眼看見他嫫在床上緊抱著肥漢王胖,兩人脫得精光。春旺恨得雙眼噴火,忘了肚痛,沖進廚房拿起火叉子狠勁直戳肥漢屁股,硬戳得肥屁股上留了印痕!王胖殺豬一樣大嚎一聲,揚手給了春旺一個耳光,把春旺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他嫫捂著被子一個勁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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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他嫫要跟王胖上磨黑,并要帶他一起走。
從歇山窩棚趕回來的馬老憨雙膝跪地央求他嫫:“春旺他嫫,這是馬家一根獨苗,你開開恩,就讓他以后給我和他爹燒香吧”。
春旺他嫫扶起馬老憨,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春旺,給你嫫磕頭”。馬老憨大聲喝令孫兒,“送你嫫上路”。
“嫫!”
“娃娃!”
娘倆抱成一團,連那王胖也背過了黑臉。
哭成淚人一樣的嫫,終于被王胖扶上了那匹瘦小但精悍的磨黑毛驢。春旺掉頭朝爺爺住的窩棚跑去,在那兒看他嫫,可以看得遠一些。
良久,在西面清溪消失的地方,風兒隱約送來了他嫫的抽泣聲,再仔細聽,也飄來了王胖撩人的山歌:
石榴開花葉子青,
青青葉下兩親親。
趟過清溪回磨黑,
日子越過越舒心。
……
二
歲月的河流慢慢流淌,黃草地也起了些許的變化。
不知是哪一年起,從茶鄉(xiāng)縣城到黃草地,修了條沿溪公路。上磨黑,走縣城,方便多了。就是黃草地的漢子們用自行車拉山貨上縣城賣,一天也能來回,誤不了晚上婆娘的熱被窩。不過,走這條準公路得多長個心眼,有時青天白日,清溪的上游也會竄出一股山洪,把斗大的石頭沖上路基,呼拉來了,呼嘯而去,全在眨眼皮的功夫。春天卻好極了,太陽溫熱,不刮風,黃草地的男女老少都喜歡穿上新衣裳,或擠在手扶拖拉機上,或騎在自行車上,歡快地沿著清澈的溪流,朝縣城涌去。從縣城返回較晚的時候,幽靜的溪流,彎彎的下弦月,隱約的星星,映襯得群山巍峨,溪谷清幽。那些賣了山貨趕回黃草地家中的粗莽漢子,常常唱出一些粗獷、撩人的山歌,在寂靜的溪谷中回蕩:
拉上山貨和玉麥,
為了妹子櫻桃核;
哪個妹子愿跟我,
天天盼望天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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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互答,喚醒了溪谷兩岸沉睡的村寨。
曉得阿哥賣玉麥,
房中等你到天黑;
阿哥單車吱吱叫,
好象枕邊打響膈。
懷春的女人們,能從拉山貨進城的莽漢口中遇上自己的想頭(相好的意思)。黃草地的春天,充滿了情意綿綿的氛圍。
這里的夏天,卻讓人心情郁悶。干咧咧的山風吹過,就是討厭的雨季,似乎全世界的山洪都往清溪里灌。整個夏季,黃草地人仿佛與外界隔絕了,外面的人進不去,里面的人出不來。男人們悶頭喝麻栗果,女人們拿針都無力,小娃們象一群黃猴,縮在火膛周圍,小眼睛瞪得溜圓……
哎,這塊雨水灌滿的黃草地喲!
九十年代末期的夏日,從縣城開來一輛越野三菱,嘎地一聲停在這山洪奔騰的溪水旁。司機小莉是個雙辮齊腰深,明眸皓齒、膚色略顯褐色的茶鄉(xiāng)姑娘。她轉(zhuǎn)過頭,臉上蕩著淺淺的笑渦問:“馬總,咋個在這兒停車?”
“我想走走,到附近的寨子里辦點事兒。”在副駕座搭話的是個穿茄克外套的年輕小伙。長得挺魁梧,尤其是那黑硬的頭發(fā),使人想起野豬上的長鬃,那閉緊的嘴唇棱角分明。“馬總,那咋行?”小莉搖頭道,鄉(xiāng)政府都為你安排好住宿了,你要半路溜了,縣長又要批評我們哩。”
“我哪里是什么貴賓,我本來就是黃草地清溪里的一塊石頭。”小伙子笑了笑,推開車門,跳下車,“真是麻煩你了。多謝!再見。”
“再見!”小莉無可奈何地沖他擺一擺手。他拉緊了茄克外套拉鏈,并大步?jīng)_到了山洪奔流的溪水旁,雨水抽打著他,山洪撕扯著他,頃到,深身都濕透了,象剛從河里救上來的落水者。他緊跑了一陣,終于沖出了山洪包圍的路基,撲到了一片象麥田一樣的香燎草地上,他深情地把滾燙的臉頰貼在草地上,傾聽著山風的呼號,一滴碩大的淚珠,涌出眼眶,在睫毛上滑落……
他從思茅來到茶鄉(xiāng)縣城,是籌辦滇南名優(yōu)茶業(yè)有限公司成立大會的。在他的建議下,縣政府馬上下文立項,簡化了有關手續(xù)。一年前,他拿出數(shù)年來用血汗和智慧換來的全部積蓄,投資四百萬元買下了瀕于破產(chǎn)的一個縣屬茶廠,又聯(lián)合了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民營茶廠,準備成立滇南名優(yōu)茶業(yè)有限公司。本來他可以激流勇退了,腰纏四百萬元人民幣,雖比不上沿海一帶的巨商大賈,但在我們這塊古樸的茶鄉(xiāng)土地上,絕對是相當豪富了,可以在思茅,甚至昆明,買房購車,娶妻生子,坐吃利息,悠哉悠哉一輩子。多少人勸他:“小馬,見好就收吧——人可不能太貪”。他只是冷冷地抽動了一下嘴角,這就算是他的回答了。
他有大把的錢??伤趾掊X,恨這個讓他失去摯愛的惡魔!六年前,當他第一次從老撾朗勃拉邦販中國藥品成功,發(fā)了一筆大財時,首先是拿了兩張百元大鈔做了鞋墊,直至踏碎、漚爛——有誰能理解他這種恨呢!這恨,驅(qū)使他象燕子壘窩一樣,飛來飛去地聚斂,去老撾,下緬甸,跑廣州,走東北;販服裝、販電器、販水果、電子表、甚至國產(chǎn)拖拉機。除了毒品、黃金和女人,他什么都販過。拖拉機上顛箕過,直升機上舒服過,東南亞叢林里敢睡,“綠洲”五星級賓館敢住,冷饅頭就大蔥咽得下。一次,他從《思茅報》上看到景洪的山藥蛋二元錢一斤,接近當?shù)夭ぬ}的價格,而在茶鄉(xiāng),山藥蛋是一元十斤。于是,他在茶鄉(xiāng)裝了五卡車山藥蛋,從景洪換回五卡車菠蘿,減去運費,上上稅,再打點打點,還是賺了一個整數(shù),足夠那些清高酸腐的城里小干部折騰幾年的。有一次在昆明,他特意光顧了次“鄉(xiāng)巴佬”
(昆明一個地方味濃厚但檔次相當高的餐廳),挺好找,動物園下車,見到省煙草大廈,一打聽便是。正是初秋,他走得挺熱,深色西裝在火車上揉得皺巴巴的,花領帶也歪到一邊去,腳下那雙火箭頭皮鞋也起了毛。一進“鄉(xiāng)巴佬”,涼爽爽的,就餐的人不少,還有金發(fā)碧眼、衣著隨便的“洋妞”。他放下旅行包,找了個靠窗的餐桌,緊挨著的鄰座上座的是一對衣著時髦的男女,挺優(yōu)雅地吃著、喝著,象燕子一樣呢喃著。那女的頭發(fā)染成金黃色,模樣嬌小,挺洋氣。她冷眼瞅了他一下,皺了皺細眉頭,還搗出一塊花手帕,在鼻前扇打著,一晃一晃的。
他坐了下來,彎腰解開了鞋帶,讓委屈了半天的腳丫巴解放一下。一個身材窈窕、紅衣紅裙的服務員托著盤子,飄然而至,把餐巾餐具放在桌上,還遞給他一條香噴噴的熱毛巾,他接過,在臉上抹了幾把,掃了一眼桌上擺放整齊、亮閃閃的刀叉,愣了一下,問:“這鄉(xiāng)巴佬咋沒筷子?”
“噗”地一聲。鄰座那個姑娘剛呷了一口酒,禁不住噴了出來,還一個勁兒地干咳著。那男的,唇紅齒白,一副女人相,輕輕地為笑成一團的姑娘捶著背,譏諷地說:“花鳥市場有快餐店,那兒筷子多,傻×!”
“咋?中國人進了鄉(xiāng)巴佬找雙筷子就成傻×了?!”他冷眼瞪了鄰座那兩位一下,這樣的狗男女他見得多了!他又搖著頭對服務員說:“這可不如廣州的下里巴人大氣,那里就有筷子,請君隨意!開餐廳,難得隨意方便。我得給你們提條意見,咋不能進口幾副我們茶鄉(xiāng)的竹筷子?”
“謝謝!”服務員甜甜地說。“您先點菜,我馬上為你找副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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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著印制精美的菜單,揀了四十多元的菜要了兩道,又點了三十元的一個鹵豬蹄,一聽扎啤,一瓶三江酒,四兩炒飯。
“這是個土財主!”對面那男的咬著女的耳朵說。
“誰知道這錢干凈不干凈!”女的鄙夷地說。
這段話,他聽到了,暗想:小子!眼紅了吧?他要報復,他不能輕意饒過糟塌他的人,尤其是這些眼珠子翻到天上的昆明人。
他有著農(nóng)民特有的詼諧和機敏。再要個什么菜呢?他憨憨地抓撓了下頭皮,環(huán)顧著,眼睛盯著鄰桌剛上的一菜一湯說:“這菜挺地道!咋個叫法?”
服務員笑笑說:“罐悶鳳瓜、三七鯽魚湯!”
“給我也點上!”但又立刻叫住要走的服務員問,“那菜貴不?”
“二十八元。”
“咋?”他故意大聲說,“才這么個價嗎?不要了,不要了!我的肚子里可不能存處理貨!你在給我來個實在的,就是貴點的!”
“豆花雞,”服務員說,“六十八塊!”
“行,行!”他點著頭說。
鄰桌的兩位,面對著一桌“處理貨”,還有什么食欲!姑娘臉蒼白得象一張紙,小伙子氣得差點把手中的高腳杯捏碎。為了進趟“鄉(xiāng)巴佬”,小伙子偵察了幾次,幾次進來翻閱菜單,挨了人家多少白眼,這幾樣菜,腦子里醞釀了多少天,好不容易拿到加班獎金,邀了自己的愛神,挺熟練地點起來——擺出一副“鄉(xiāng)巴佬”的??偷臉幼樱l知,偏偏碰上這么個“土財主”!姑娘悶罐鳳瓜不吃了,三七鯽魚湯也不喝了,氣呼呼地走了。小伙也站起來,悻悻然地對他說:“哥們,干得漂亮!今天我算栽在你手上了,后會有期!”
“那你走好,不送了。”
他想:扯淡!吃完飯我就上夜班車走辶算了,再見面誰知是猴年馬月哪輩子的事兒。
見一男一女先后走了,他嘴角浮出一絲冷冷的笑紋:錢這東西真靈,能幫人出氣!他燃起了一支“三五”煙……
“你老兄做得也太過份了!”
一個不客氣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一抬頭,見是一個陌生的姑娘站在他的對面,白襯衣,紅裙子,高聳的胸脯前別著一枚云南農(nóng)業(yè)大學的校徽,彎眉鳳眼,短發(fā)齊耳,顯得很飄逸。
他呆愣了片刻,鎖起眉頭,挺冷淡地說:“我們似乎不認識。”
女人,他見識過。女經(jīng)理,女商販,女騙子,他甚至碰到過做皮肉生意的“川妹”。
這姑娘笑笑,指著跟前的靠椅說:“我在這用餐,老兄不介意吧!”
“隨便。”
“聽口音你是思茅人。”
“離思茅市還有七十多公里,黃草地。”
“黃草地?”那姑娘眼睛亮了一下,“我去過!那年我到茶鄉(xiāng)做代課教師,離黃草地十幾里路,我有個同學還在那里教中學!昆明,鄉(xiāng)音難得,你老兄一說話我就聽出來了!我家也是思茅的”。
一種情緒的感染,使他也高興起來了,況且對方是一直稱自己“老兄”的滿有神韻的年輕姑娘呢?
“那是,”他友善地笑了笑,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嘛。”
“不過,”那姑娘指著他說,“你老兄可有失茶鄉(xiāng)人的淳厚!”
“這是一報還一報。”他苦笑著說,“出門人誰愿無故找這份侮辱!”
兩人儼然老相識一樣交談了起來。正說著,女服務員端上了菜、酒,琳瑯滿目,擺了一桌。
他對服務員說:“請再為她拿一份餐具!”
服務員俏皮地說:“要不要筷子?”
“要!”那姑娘干脆地說,“要得,咋好使咋用。我非常欣賞你剛才說過的那句話:難得隨便!”
“那就不必客氣了!”他接過姑娘的話,指著一桌菜肴說,“請隨便吧!”
那姑娘一攤纖纖細手說:“你老兄的尊姓大名我還不知道呢!”
“我叫馬春旺,做生意的。”
“我叫李曉蘭,云南農(nóng)大茶葉系的。”
倆人高興地碰了杯。
李曉蘭吃得挺有趣,左手拿叉子叉雞凍,右手拿筷子夾豬蹄,吃一會,埋頭吸一陣飲料,有著運動員一樣的胃口,引得馬春旺也食欲大振。
他呷了一口酒問:“你常來這里?”
“我?”李曉蘭撲閃著長長的眼睫毛說,“這地方哪是窮學生來得起的!我畢業(yè)了,明天就要回思茅,才咬牙來趟鄉(xiāng)巴佬,免得以后后悔,你老兄是萬元戶吧?”
“就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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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呢!”李曉蘭叉起一塊雞脯,“這種吃法,在當今大城市,不外是這樣三種人:一是發(fā)財?shù)?;二是想自殺的;三是當官的?rdquo;
“我那年要自殺時,”馬春旺接口說,“可沒這么闊氣!”
“你想過自殺?這不是天方夜譚吧!”
馬春旺忽然討厭李曉蘭這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他有點后悔:這壓在內(nèi)心深處的苦酒,今天咋這么輕易地翻了出來?跟這素昧半生的“紅裙子”有什么可扯的,離開這兒,便各走各的路,誰還認得誰?
馬春旺默默地吸煙,悶悶地喝酒。李曉蘭托腮靜靜地望著他,顯得十分端莊,尤其是那雙象湖水一樣晶瑩、清澈的眼睛——這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呵!在這雙眼睛面前,再硬的男子漢,也會訴說點什么……
女人的眼睛是魔沼!
“真的!”馬春旺喃喃地開口了,“我自己很少這樣胡吃海喝!你信不信,我有時就差趴在地上啃香燎草了!”
“海吃的背后,總是隱藏著極大的痛苦。”李曉蘭說話的神態(tài),就象一個哲人。
“痛苦也好,歡樂也好,你是無法理解的!”
“就不能溝通一下?”
“算了!”馬春旺擺擺手說,“萍水相逢,沒這個必要!再見吧,我得乘下午的車回思茅!”
“太好了!”李曉蘭一拍手說,“我正想一個人坐車孤得慌,我和你相跟回思茅!老兄,幫我回學校取行李。”
得,纏上了!
“你這樣相信我,不怕我是一個壞人?”
“我相信我的眼睛。”
又是這雙眼睛。
在動物園門口,李曉蘭擋住了一輛的士,他倆坐上,一路抵達農(nóng)大,在校門口停住了。馬春旺跟在李曉蘭身后上了宿舍樓,道內(nèi)靜悄悄的,學生們正在午休。
“姐妹們,”李曉蘭跨進樓道就喊,“本人即刻遠赴邊疆奉獻青春和熱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土一去兮不復還……”
聲音剛落,各屋的門都開了,跑出十幾個姑娘來,還有一個只穿乳罩、褲衩的,一見曉蘭身后的馬春旺,驚叫一聲又跑回屋去。
“曉蘭,說走就走啊!”
“大學校園雖好,非久留之地。”
“曉蘭,咱們不是說好要去西山嗎?”
“幾點的車?”
樓道內(nèi)嘰嘰喳喳的。一個戴眼鏡的姑娘仔細打量了一陣馬春旺,然后伏在李曉蘭的耳邊說,
“這是你的白馬王子?是條漢子!”
其實,姑娘們都在注意馬春旺。
“他是我在鄉(xiāng)巴佬剛結(jié)識的朋友!”李曉蘭大聲說,“和我一道開路!”
“曉蘭行呵!”
“夠羅蔓蒂克的!”
姑娘們七嘴八舌地喊了起來。李曉蘭的東西早已收拾好了,這個拎皮箱,那個提網(wǎng)兜,馬春旺扛起了行李卷,一下樓梯,姑娘們便唱了起來:
母校,再見!
我可愛的云南農(nóng)大。
母校,再見!
哺育農(nóng)業(yè)專家的搖籃。
門口更熱鬧了。系主任、老師們也出來了,一次一次地握手,一遍一遍地叮嚀,李曉蘭上了車還淚瑩瑩的,馬春旺也感到很充實,就象忽然經(jīng)歷了一次感情的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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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進了黃草地,山洪也隱退了。黃草地那父親般寬厚的胸膛擋住了怒卷的山洪。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山道,都又不知往哪兒去,多年在外游蕩的馬春旺,心中涌起一片惆帳。谷地中央那棵野橄欖還在,樹旁那避風躲雨的窩棚也在,斷莖枯草在,放牧的水牛在——這里的一切,都是哪樣熟悉而又陌生……
哥哥犁田妹割草,
我倆照面在山腰。
山頂飄出蒙蒙霧,
那是阿妹揮鐮刀。
多么熟悉的山歌,親切的鄉(xiāng)音!馬春旺的心震顫了。他環(huán)顧著,發(fā)現(xiàn)山坡上蹲著一個八九歲的女孩,披著一件汗污的毛衣褂子,正在嫩聲嫩氣地唱著。
馬春旺走了過去。聽見動靜,那放牛女孩站了起來,好奇地看著這個穿茄克、穿皮鞋的高個青年。
“你唱得真好聽!”馬春旺微笑著說:“我也會唱。”
他面對著平坦的谷地,亮開了嗓子:
老遠瞅見野橄欖,
淚水汪汪哭斷腸。
……
馬春旺唱了這么兩句,胸中感到不那么憋屈了。女孩笑了,她萬萬沒想到這城里人還會唱山歌,她的小臉黑里透紅,小鼻子挺直,一笑露出一對白生生的小虎牙。
“你唱得不好聽,”女孩歪著頭說,“我嫫唱得才好聽哩?”
“你嫫?”馬春旺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這雙汪汪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以前見過——是的,見過!他屏住心跳,驚顫地問:“你嫫叫哪樣?”
“我嫫——”女孩調(diào)皮地說,“名字不告訴你!”
“你嫫是豆花!你叫豌豌!”
“你咋個認得的?”女孩驚叫了起來,“叔叔,你怎么了?”
一陣山風吹來,他趔趄了幾步。
豆花,魂牽夢繞的豆花呵!不正是為了你,我才又回到這闊別多年的黃草地嗎?
他淚眼模糊地望著碗碗……
他嫫改嫁后,他和爺爺過,跟在牛屁股后面繞香燎草。一天夜里,山風忽拉拉響,擾得他睡不著覺,他爬起身,嗚咽著對爺爺說:“我想嫫!”
馬老憨老了,睡眠不好。幾乎每夜坐在火膛邊,一鍋一鍋地吸水煙筒。
“想嫫了!”馬老憨伸出枯黑瘦削的大手,把春旺攬在懷里說,“那就想唄!”
“嗯。”
春旺垂頭答應著。
爺孫倆默默地依偎著,忍受長夜的煎熬。馬老憨說:“孫呀,聽說學堂又開課了,你還去念書吧!咱馬家祖墳上,就是少了讀書人,識字好啊!”
春旺說:“爺爺老了,跑不動了,我得跟你放牛犁田。”
“爺爺還不老,跑得動!”馬老憨嘿嘿笑說,“孫子不成器,爺爺咋敢老哩。”
說著,馬老憨又咳喘了一陣,嗓子里咕咕嚕嚕響了半天,他急忙為爺爺捶背。馬老憨終于咳出一口痰,歇了一會說:“明天我就送你上學堂!”
春旺又去黃草地學校讀書了。同學們都嫌他是“逆瘴”,誰也不愿理他。他的小臉總是陰陰的,眼光也是惡狠狠的,就象一只小狼羔,連老師也不喜歡他這種樣子。盡管他乘法口訣背得熟,四則混合運算算得出。
慢慢地,他陰得在學校,甚至整個黃草地都出了名,同學們都有點怕他。盡管他不打架,甚至不說話,可那雙眼睛,使得大人都生畏。
唯獨豆花不怕他。豆花家住黃草地中央,上學、放學常和他相跟著。夏天過溪水,溪里山洪翻滾,春旺總是讓豆花伏在自己背上,把她背過溪去。有一次,倆人又一起過溪,豆花伏在春旺背上,問他:“春旺哥,你咋整年也不說一句話呢?”
春旺還是不說話,但笑笑,就象麻陰陰的天空中透出一線陽光。
“春旺哥,”豆花說,“你要是難過,我給你唱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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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花的山歌唱得好,他能走一路唱一路,走一川唱一川,從來不重復。唱歌時,連山上的唱畫眉都不敢出聲。這時,他為春旺唱起了自己喜歡的一支山歌。
哥哥犁田妹割草,
我倆照面在山腰;
山頂飄出蒙蒙霧,
那是阿妹揮鐮刀。
春旺聽得很舒心,就象有一只小手手,慰貼著他那稚嫩而又布滿創(chuàng)傷的心房。又象天旱久了,落了一場小雨,滲在地里,滋潤潤的。
“人家山歌唱了一路,咋就聽不到你說話呢?”豆花生氣了,從春旺背上溜下來要自己過溪。春旺還是不說話,默默地走到他面前,熱辣辣地看著她。
四目相對,撞擊著火花。
“春旺哥,你心好硬!”豆花說完,頭一低,又乖乖地伏在他背上。
豆花哭了,抽泣著,好不傷心。
“別哭,豆花!”春旺終于說話了,“我愛聽你唱山歌。你唱吧!”
豆花破涕為笑了。
豆花輕輕地唱道:
白天想你望崗上,
黑夜想你燈花亂。
……
春旺笑著說:“豆花的山歌真多!”
豆花又唱道:
豆花山歌多又多,
一路唱到橄欖坡;
白天口渴摘橄欖,
晚上難熬唱山歌。
山歌裊裊,斗轉(zhuǎn)星移。他們從小學相跟著上到中學,忽然有一天,他們都感到彼此長大了。
豆花長得真好看,秀發(fā)黝黑,象罩著一朵黑云,那雙汪汪的大眼睛,象春天的早晨清溪里的溪水,流光溢彩。
這天下著雨,清溪里漲了水,飄滿了枯枝腐草。豆花不敢過溪,春旺說:“我還背你!”
豆花臉一紅:“你抱我過去!”
“你嫫曉得了要罵的。”
“憨包!我嫫咋個曉得?”
豆花閉住眼,雙手使勁勾住春旺的脖子,身上軟軟的,少女溫馨的體香,象一團熱浪撲在春旺的臉上,使他感到心臟一陣急跳,熱血涌上腦門;春旺抱著豆花踉蹌著過了溪,象一個醉漢似的。
“春旺哥,”豆花把他的脖子勾得更緊,頭埋在他的胸前,“咱們到窩棚里躲雨吧!”
春旺有力氣,抱著豆花趕到香燎草包圍的窩棚里,把她放在一床破蓑衣上——那是放牛人避風躲雨時,留下的。
“我冷哩!”豆花閉著眼說,“你給我暖暖吧!”
春旺挨著她躺了下來,豆花身上散發(fā)出的醉人清香,刺激得他全身熱血沸騰,他把豆花緊緊地抱住,緊緊地;豆花在他那結(jié)實、有力的臂膀中,一時透不過氣來,發(fā)出小牛一樣的叫聲。兩張灸熱的嘴唇,饑渴地互相尋找著,終于吸成了一團。
少男少女的初吻啊,就象干天的山火,無法遏止!
山風呼呼,山雨滴噠,洪水狂奔。
春旺的頭昏昏的,只覺有一股欲望的狂潮在周身涌動,他動情地說:“豆花,咱們今天做婆娘漢子吧,我對你一輩子好,一輩子!”
“春旺哥,”豆花轉(zhuǎn)過身軀,坐了起來,“可不敢呀!”
“咋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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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這個命!”豆花把頭歪到了一邊,眼中涌出了淚水,“我爹我嫫在去年就把我答應給山下的寶財。我穿的衣服,都是寶財家供的。春上他家還幫我家里蓋了新瓦房。今年二月八時又給我家壹仟元做聘禮呢!過幾天我就不能上學了,下月初八就過門!”
象當頭一棒,春旺頓時呆了。山下的寶財他曉得,長他們十幾歲,是黃草地供銷社當售貨員的黃“剝皮”的獨子。這黃“剝皮”真是名符其實的人物,凡到他處購賣生活用品的山民,大到一斤冰糖,小到一支鉛筆,他都要抬高市價,牟取暴利。黃草地的山民們,雖然知道這一點,但也無法,整個黃草地僅此一家供銷社。黃寶財在黃草地這十幾里長的谷地里,是個出了名的橫人,喝酒厲害,又愛賭錢,因偷竅公社電話線還讓鄉(xiāng)派出所公安員捆在電線桿上示眾。當時,他咧著嘴向周圍群眾要酒喝,喝醉了就唱:
遭糕遭糕真遭糕,
老鼠敢跟貓過招。
……
橫人寶財唱一段,呀呀嘿嘿嚷一氣,就象一頭發(fā)了狂的牯子牛,引起人們團團圍看。那天,他和豆花也在。豆花臉色蒼白,端來一大碗茶水,喂給寶財,他覺得好生奇怪,原來……
“你愛他?”春旺鄙夷地問。
豆花嘆了口氣,說:“農(nóng)村人談甚么愛不愛,那里城里人的事。誰讓咱窮,人窮由不得性子啊!”
說著,又哭了。
春旺吻著豆花掛在眼簾上的淚珠珠,說:“我是真愛你呀,豆花。”
豆花說:“我曉得。要不我肯和你親近?我的身子誰碰過?我想把身子全給你,可又害怕。寶財人性差,跟我胡鬧開了,我這輩子可咋過呢?”
春旺沮喪地坐起身。突然雙手抱住頭,狠勁揪扯著頭發(fā)。他痛切地感到錢的無情,錢的份量!他不由得從心靈深處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嘆息!
雨禁禁停了,風還在刮著。西邊的天際慢慢放晴了,幾束明亮的陽光穿過云層,照射在被雨水沖洗過的谷地上,顯得斑斑駁駁。鳥兒在蒼翠的樹枝上跳躍,蟲兒在掛著水珠的草堆里爬動,野櫻花紅,香燎花白,馬蹄花黃,是哪個巧女子在谷地里繡出這么絢麗的圖案?面對這么好的景致,他倆卻煩極了。
豆花慢慢走,春旺默默地跟。腳下的山間小路象長蛇一樣曲折蜿蜓。到了岔路口,豆花看他,他看豆花,都歪過頭去。呆立了一會,什么也不說,便各走各的路了。
不幸的事又接著發(fā)生在春旺的頭上。
那天傍晚,天氣十分悶熱。馬老憨披著蓑衣,昏頭昏腦地趕著牛回家。過清溪時,牛們爭相擁到那長長的流水里飲水,痛快地叫著、喝著。馬老憨也俯下身想擦一把臉,忽然頭昏腦眩起來,一個趔趄,栽倒在清溪里……
象做了一場惡夢,爺爺就這樣撒手離開了他。因為馬老憨為人厚道,又是為隊里放牛死的,所以由大隊出面辦了喪事。
對春旺來說,爺爺?shù)拇崴?,豆花的歸屬,都是剜心窩的事。這段時間,他要么呆呆地守在爺爺?shù)膲炃?,要么就夢游似地滿山遍野亂轉(zhuǎn)。一天,他轉(zhuǎn)到大風崗,站在高高的懸崖上,看到蔚藍的天,飄浮的云,遍野的香燎草,彎彎的清溪。只要再往前一步,眼前的一切煩惱就全消失了。
“春旺哥,不能呀!”有人攔腰抱住了他,把他推倒在香燎草地上。
春旺臉色木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你心太硬?”豆花用拳頭捶打著他的胸口說,“你一跳干脆了,你嫫咋辦?我咋辦?”
“嫫?他在磨黑,不管我了!”春旺翻了豆花一眼。
“可還有我,我是你的想頭!你解渴的橄欖!我是你的家什!”豆花親著他說, “我們成不了婆娘漢子,是錢委屈的!我們相親敲家什,錢和寶財,我爹我嫫可管不著。”
敲家什是指男女之間的亂來,可從豆花嘴中說出,卻顯得那樣真誠、純潔,那樣感人!
“豆花!”春旺抱住豆花痛哭起來。這是幾天來,他第一次這么痛快地哭……突然,他棒起豆花的臉頰,莊重地說:“豆花,我的想頭,我不愿我們偷偷摸摸的!我們不該是敲家什,我們應該是夫妻。你等著吧,我要出遠門了,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的。到那一天,我要正兒八經(jīng)地把你娶到手!”
當黑暗籠罩著黃草地的當夜,春旺含淚上路了,一去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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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叔叔,你在想什么?”豌豌見春旺癡愣愣地站著,天真地說,“到我家去吧。”
“是呀!”春旺撫摸著豌豌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問道:“你嫫好嗎?”
“嫫是世界上最好的嫫!”豌豌口氣堅定地說道。“叔叔,我?guī)闳ノ壹摇?rdquo;
春旺笑笑。豌豌蹦蹦地跑起來,伶俐地帶著他穿過谷地,向山下走去。剛出谷地,豌豌指著清溪邊竹林掩飾的地方說:“我家就在哪兒。”
清溪兩岸,竹林清脆,散布在竹林之中的野櫻花零散地開了,紅紅的。清溪兩旁的房舍,還是那樣參差落錯,一條條山路象根帶子,把這零散的房舍聯(lián)在一起。春旺和豌豌走進寨子。
有些年輕的婦女抱著娃娃,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他。春旺腿前腿后,跟著一群泥娃娃。
“他是浙江木匠?”
“他是賣衣服襪子的嗎?
“……”
豌豌說:“叔叔是來看我嫫的。”
他們趟過清溪,走進了一個圍著竹籬笆的院子。這是一間舊屋,院里堆放著一垛谷草,幾只黑母雞在垛下刨來刨去。
“ 嫫!嫫!”豌豌進家就喊,“來客人了!”
“是誰啊?”屋里答話的人聲音虛弱,接著還吭吭地干咳了兩聲。是寶財在家里,春旺想。
他心里哆嗦了一下。走進屋,見堂屋上躺著一個人,那人一張臉浮黃浮黃的,粗骨節(jié)的大手干瘦干瘦的。春旺怎么也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年的橫人寶財呀。
“寶財哥。”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走上前抓住寶財那枯瘦的手,說:“我是春旺哩。”
“春旺?”寶財象被蜂子墊了一下,猛地抽回手,睜圓干澀的眼睛,把春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咧著嘴說,“你真是春旺啊。”
寶財掙扎著坐起,甚至有些驚慌地退到床角被窩旁,忽然號嚎起來:“春旺兄弟,哥對不起你,對不起豆花,這十年來,豆花跟我過得好窩囊呀!”
“你咋個了?”春旺問,“臉色這么黃。”
“ 喝酒喝出了肝硬化。”寶財淚汪汪地說,“先是吐血,后肚子也腫起來,現(xiàn)在肝臟又痛得要命,全靠氨基酸頂著,一瓶就是二十多塊呀!要沒豆花,我早成地下鬼了,有了她我還喘著一口氣,可把豆花母女倆苦死了?,F(xiàn)在我才知道,我白活了半輩子。”
“大叔身體還好嗎,”春旺問。大叔是指寶財?shù)牡S“剝皮”。
“他呀,貪污了公家的八千塊錢,被判坐三年牢,去年就進去了。”寶財一臉的絕望。
寶財又吭吭干咳起來,額頭滾滿了汗珠,太陽穴上的青筋迸出,頭抵在床沿上,眼睛大睜著,大嘴難受地一張一合,就象被巨浪卷上干灘的一條魚。豌豌跳上床,在他背上熟練地輕輕捶著。
面對著眼前的寶財,春旺不由得思潮起伏。十年前,正是這個人,奪走了他的豆花,使他離鄉(xiāng)背井?,F(xiàn)在,他終于有了錢,又回到了黃草地,本可以痛快地報復一下了,但他一看到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寶財,這種尋找報復的欲望卻隱隱地消退了,代之蒙生出一種深深的同情和憐憫。
他對寶財說:“你這病可不能再拖了!”
寶財凄慘地笑笑說:“我這是在熬日子呢。別人的日子多好,有兒子、有票子、有身子!這日子真讓我眼紅!可我這病秧子,硬是把爹留下的票子,新屋換藥吃了!豆花比金子還好,我就是下輩子變牛變馬,也報答不了她的大恩大德啊。”
春旺安慰他:“會好起來的!”
“叔叔說得多好。”豌豌紅樸樸的臉頰蕩起小酒窩說:“我爹盡說背時話,嫫哪天不勸他?我爹就是不聽!我嫫說今年賣了豬、牛,送你上縣城大醫(yī)院治病呢。”
“豆花做什么活計去了,咋一直沒見?”春旺問。
“今天一大早,他就到村上的醫(yī)務室給我買藥去了。”寶財說,“過一陣兒,就該回來了!”
春旺從床沿上站起來說:“我想到谷地上走走。”
“ 去吧,去給你爹和你爺磕個頭,為他們除除墳草。”寶財擺擺手,又對豌豌說,“你快去做飯,把那只不下蛋的黑母雞殺了,等叔叔回來吃!”
“哎!”豌豌懂事地答應著。
春旺沿著崎嶇的山道,來到馬家祖墳,來到了長眠在這里的先人中間。想起爹和爺爺,想起自己這些年的奔波,不禁眼眶濕潤了。猛然,他睜大了眼,驚奇地發(fā)現(xiàn)爹和爺爺?shù)膲瀯偱噙^土,墳前擺放著兩個做工精致的花圈,花圈上掛著條潔白、無字的緞帶,風一吹,飄飄忽忽的。
春旺若有所思地“啊”了一聲:難道是她來了?!……
一年前的秋天,馬春旺和李曉蘭結(jié)伴踏上回思茅的旅途。臥鋪大巴車廂內(nèi)熱烘烘的,味道也不佳。春旺穿了件襯衣,頭上還是冒汗。李曉蘭穿著汗衫,換上拖鞋,又從皮箱里找出條西式短褲,套在裙子里換上,然后脫掉裙子,露著兩條光溜溜的大腿。這身打扮,就象個網(wǎng)球運動員。她說: “我死都不怕,就怕熱,尤其是這種臭哄哄的悶熱。”
“我倒習慣了!”春旺說,“我一年至少有三、四個月在火車或大巴上度過。”
“四處走走,也不錯!看得出,你這個人有點來歷!”李曉蘭拿出兩瓶云南山泉說,“我這個人,眼睛最有水準了。”
春旺淡淡地笑了起來。
“你能講講你做生意的經(jīng)歷嗎?”李曉蘭說。
“不瞞你說,”春旺笑了笑,“我的第一筆財就是在外國發(fā)的。緬甸人——我是指靠近中緬邊境一帶的緬甸人瘧疾暴發(fā)而無藥醫(yī)治時,我從昆明朋友處搞到十幾件治瘧疾的口服藥片。
一拉到緬甸,供不應求啊,這一趟,我賺了五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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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李曉蘭瞪大眼睛說,“夠本人這個大學本科生奮斗十年的!這么說,我的面前坐著一位千萬富翁了!”
“那倒不敢吹,三四百萬還拿得出來!”春旺笑笑,但多少帶點凄慘,“實際上我這個人很窮,窮得只剩錢!”
李曉蘭看著春旺的眼睛。
“不相信?我窮!”
“為什么不信呢?”李曉蘭說,“這個世界上又不是一切都能用錢所代替的!”
“沒有錢時想錢,有了錢時連個想頭都沒有了!這真是人生之可悲啊。”春旺感慨著。
她直視著春旺,眼睛黑汪汪的,就象沙海中的一泓清泉。春旺避開她的眼光,點燃一支煙,噴了一口說:“我吸支煙,想一想,你不介意吧?”
“隨便!”李曉蘭淺淺一笑說,“我有時挺喜歡香煙味的。”
大巴車風馳電掣般地行進在昆洛公路上。星星點點的城鎮(zhèn)燈光被甩到黑夜中去。單調(diào)而又沉悶的大巴發(fā)動機聲,不時撞擊著春旺的心房,翻出一股股又苦又澀的味道來。他也奇怪,今天是咋個了,為什么在這個姑娘面前講這么多,就是因為這雙眼睛?多可怕的一雙眼睛!就象深潭!在這雙眼睛面前,你會剝掉一切偽裝,赤條條地跳進去……
“你真的這么感興趣?”
“我從不騙人!”
“為什么?”
“你說呢?”
春旺談了起來,聲音時而舒緩,時而沉重。那塊金燦燦的黃草地,豆花、爺爺、嫫、寶財;犁田,割草,山歌,學校;山洪,窩棚,朗勃拉邦;山藥與菠蘿的差價……他的過去,過去的一切,就象一塊磁石牢牢地吸引著李曉蘭。她想,這才叫人生!這是一部不尋常的創(chuàng)業(yè)史!
在這個厚胸脯、寬肩膀的男子漢面前,她覺得自己的過去就象一頁薄紙,風一掀就過去了,十八歲到黃草地附近的中學代課;文化復習,高考,教室、宿舍、食堂“三點一線”;代課時被男人糾纏過,但最終還是保持住貞潔……自己的經(jīng)歷和這家伙一比,仿佛就成了白開水了。
“你沒有進過里面?”李曉蘭指的是坐牢和拘役。
“ 機會很多,但我從來沒有利令智昏過!”
回答得妙極了!李曉蘭又問:“你再沒有見過豆花?”
“嗯!”
“就你一個人闖?”
“嗯!”
“你和你生身母親聯(lián)系過?”
“沒有。”春旺咬了下厚嘴唇,說,“每年的古歷八月十五,我都托朋友給她捎帶去三百元去,告訴他我還活著!”
李曉蘭不禁哆嗦了一下,心想:這家伙,太冷了!
她歪過頭,想了一會兒問春旺:“為什么非要八月十五呢?”
春旺沉著臉,一下把手中的香煙扔出車窗外。他的臉映在車窗玻璃上,李曉蘭的臉又迭印在他的臉上,好象從他的腦海深處走出。
“八月十五是團圓的日子,可我不能!”春旺冷峻的臉上嘴角抽動了一下。
……
此后過了一周,李曉蘭來到春旺租房居住的地方,原高炮旅部隊營房。
“老兄,你知道上邊把我分配到什么地方?”李曉蘭做出一副神秘的臉色,問道。
春旺答不上來。
“民政局!”
“那不改行了?”春旺笑著說,“救濟我這個精神困難戶,你的責任可大了。”
“要是那樣就好了!機關又把我放在婚姻介紹所了,說是我老爸的意思。”
“噢,”春旺一怔,“你老爸就是李局長,難怪不讓你從事茶葉專業(yè),那樣會吃苦的。”
“你就不能說句反對話嗎?”李曉蘭嘴一撅。
“在婚姻介紹所,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你這家伙,壞!”李曉蘭雙手擂著春旺的背說,“那你先去我哪兒登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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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春旺半開玩笑地說,“那我就在你那兒掛上號!”
“早掛上號了!”李曉蘭貼近春旺的耳雜說。
春旺的心震了一下。
李曉蘭接著說:“你有那么多資金,完全可以干點大事情,可以辦公司!”
“我?”春旺搖搖頭說,“沒那么大野心!還是零敲碎打算了!”
“鼠目寸光!”李曉蘭輕蔑地說。
“由你說去!”春旺哼了一聲,“我可不想樹大招風!”
“膽小鬼!”
“膽小就膽小吧。”春旺心平氣和地說,“我再有錢,也是軟雞蛋,經(jīng)不起石頭碰。”
“窩囊廢!”
春旺不睬他,自顧翻閱《東陸時報》。
“送我回家!”李曉蘭大聲喊。
春旺掉頭吼道:“我沒請你,滾你的蛋!我膽小,我窩囊,我連街上擦皮鞋的都不如!”
“好樣的!”李曉蘭卻高興起來,“你這才象男子漢呢!哈哈,我總算把你刺疼了!”
她一把拉過春旺的手,大聲地說:“走,送我回去。”
春旺發(fā)動了自己的五羊摩托車。李曉蘭坐上后座,一把摟住春旺的腰,喊著:“走,飛起來!”
摩托車飛過熱鬧的市區(qū),直奔李曉蘭家。
在自己家的小巷前,李曉蘭兩眼熱辣辣地盯住春旺,悄聲地說:“謝謝你!我還是那句話,象個男子漢似的干點大事業(yè)吧!不為別的,就為在新生活中好好活一次人!如果需要我,我愿意幫助你!”
“可我……”春旺一時語塞了。
這時,李曉蘭猛地摟住春旺結(jié)實的脖勁,在臉上用力吻了一下,未等春旺清醒,便似閃電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春旺呆立在茫茫夜色中,良久,默默的。剛才被李曉蘭突然吻過的臉頰,似乎有一縷淡淡的馨香,沁入他的五臟六腑,使他的頭腦有些暈眩:這大膽的吻,難道就是一個姑娘給予自己的愛?這愛,真的應該屬于我嗎?我的愛不是已經(jīng)永遠留在了那塊雨水灌滿的黃草地了嗎?
而眼前的愛是真切的,實實在在的。那吻,余溫還在,清香還在。
可豆花呢?那個讓春旺一想起就禁不住震顫的豆花啊。不正是為了追回對豆花的愛,他自己才拼命撈世界嗎?這是自己多年奮斗的動力源呵?春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凝視著這做工精巧的花圈——他知道,這是李曉蘭獻上的。
在李曉蘭大膽吻過他的那個夜晚,春旺陷入了矛盾和痛苦之中。他萌生過隱退商場,回黃草地過清靜日子的念頭,去尋找豆花,重溫那個甜密而又痛苦的夢。但在李曉蘭面前,這個念頭又一閃即逝了。在李曉蘭的鼓動下,沒出一個月,春旺就傾其所有,買下了茶鄉(xiāng)縣城一個瀕臨破產(chǎn)邊緣的國營茶廠,又聯(lián)合幾個鄉(xiāng)鎮(zhèn)民營茶廠,成立了滇南名優(yōu)茶業(yè)有限公司。該公司以挖掘普洱名茶海內(nèi)外市場潛力,以此帶動地方特色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為經(jīng)營理念。李曉蘭也索性離開了那個婚姻介紹所,氣派地當了滇南名優(yōu)茶業(yè)有限公司的質(zhì)量總監(jiān)。
直到三天前公司正式掛牌運營,春旺才如釋重負,那本來一閃即逝的念頭,又重新索繞腦際。這時,李曉蘭走來,對他說:“公司正式運營了。我們得好好放松一下,痛快地玩一玩。 老兄,陪我逛逛茶鄉(xiāng)縣城吧!”
春旺笑笑說:“這地方我用腳量過,沒什么逛場!再說,我想回一趟黃草地。”
李曉蘭皺了一下鼻子說:“城郊的水庫是個好地方。你不信,聽我用你們茶鄉(xiāng)的山歌來夸那兒的景致。”
她繪聲繪色地學茶鄉(xiāng)人的聲調(diào)唱了起來:
滴噠嘟來滴噠嘟,
茶鄉(xiāng)有個大水庫;
水庫旁邊是茶山,
茶鄉(xiāng)人民早致富。
“唱得好不好?”李曉蘭問。
什么到水庫逛逛,原來李曉蘭早已先他一步跑到黃草地馬家祖墳里來了。這讓春旺感到胸中暖融融的??涩F(xiàn)在李曉蘭又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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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春旺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準備與長眼于此的先人叩頭告別。忽然,他聽到身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急忙轉(zhuǎn)過頭來,他先愣了一下,接著發(fā)出一聲驚呼:“豆花!”
他揚起雙臂,踉踉蹌蹌地朝豆花跑去。豆花站住了,轉(zhuǎn)動眼珠上下打量著春旺。
“豆花,我的想頭!”春旺用有力的雙手擁抱豆花,“我是你的春旺哥啊。”
豆花喃喃地說:“豆花老了……豆花丑了……”
“豆花不老也不丑。”春旺十分動情地說,“你永遠是我心中的野橄欖,我的想頭。”
他俯下頭去,想吻豆花那柔潤的嘴唇。
“哦,莫這樣。”豆花輕輕轉(zhuǎn)過了頭。
春旺托起豆花的臉,淚眼朦朦地凝視她的臉龐。這張臉龐過早地衰老了,那光潔平滑的額頭,也刻上了細細的魚尾紋,只有那黑亮的眸子和柔韌的軀體,還能讓人感到她青春的存在。
豆花平靜地說:“豌豌都懂事了,轉(zhuǎn)眼就會成大姑娘,咱們也該老實了,忘記那十年前的夢吧。”
春旺打了一個寒顫。眼前這個難道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豆花嗎?自己回到黃草地就是為了聽這句話嗎?他急切地拉過豆花的雙手,深情地說:“豆花,你忘了十年前分手時我對你說的話了嗎?我們過去成不了夫妻是錢委屈的,現(xiàn)在我有錢了!”
“春旺哥,有錢又能咋個?清溪里的流水,不能倒流。過去的光陰,不能返回。你離開黃草地后,寶財成了病人,我能忍心拋下他不管嗎?”
用愛心和同情對待弱者,這是豆花做人的信條。這點春旺是懂的。
“別在想著我了,這是命。”豆花嘴角浮出了笑容,“看你活出個人樣,我心里很踏實,很高興。你要好好待曉蘭,那是個好姑娘,昨天她來上墳,我都知道了。”
這時,豌豌來喊他們回家吃飯了。
他們回到豆花家,家里已滿滿坐了兩桌客人。春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起來讓座。春旺坐下,邊喝酒邊和大伙聊著家常。
寶財在病床上喊:“春旺兄弟,我待不得客,你幫我招呼一下。”
春旺熟識的一個老者說:“這么干喝麻栗果沒有意思,還是讓豆花唱幾首山歌,春旺多年沒有聽過了!”
豆花也不推辭,站起來說:“春旺哥今天回家,大家都高興,我給大家唱幾首,請大家多喝幾盅。”
豆花說完,干了一杯酒,開口唱道:
哥哥犁田妹割草,
我倆照面在山腰;
山頂飄起蒙蒙霧,
那是阿妹揮鐮刀。
這悠揚深情的山歌,把春旺的思緒拉回了童年,他想起了黃草地學校,往返要趟過的清溪,想起了野橄欖樹旁的窩棚和遠久的初吻,想起了慰平自己心靈創(chuàng)傷的豆花的一支支山歌。他有些不能自恃了,他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周身的血液直沖向腦門。
豆花深情地看著他,接著唱道:
妹在山頂哥在田,
看見犁鏵皺水漣;
汗水驚得魚躲溝,
淚水淋得妹難眠。
啊,這深情的山歌,傳遞著難言的苦衷。
豆花唱了一支又一支,春旺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覺,春旺醉了,真的醉了……一覺醒來,已是早晨的陽光灑遍了庭院。
春旺伸了伸懶腰,往遠處望去。黃草地一片金黃,沐浴著太陽的光輝,霧嵐游動飄浮在遠山,顯得幽深而又神秘,彎彎的山路上,坡地間,水田里,有一些黑點在蠕動——這是早起農(nóng)忙的黃草地人,我的鄉(xiāng)親們喲!
籬笆門輕輕開啟,頭發(fā)蓬松,臉膛紅撲撲的豆花背著一籮葛根,吃力地走了進來。這一定又是天不亮就起床去挖的。春旺眼眶一熱,差點掉下淚來,他不禁又想起兒時的一首黃草地人人會唱的山歌。
后半夜找你不亮燈,
你去大風崗挖葛根。
山歌唱了多少年,黃草地的人們還是這樣苦啊。挖葛根熬熟了是要背到縣城去賣,以此來維持簡單的生活日用品開支。
豆花抬起頭招呼春旺:“咋起這么早?”
“你比我更早。”
“慣了。”
“你太苦了。”
“這還叫苦?挖葛根叫苦?”豆花笑了,“你真成城里人了。”
“豆花!”春旺撫著他的肩頭說,“我,我……”
他嘴唇翕動著,卻不知說什么好。豆花長嘆一聲:“死了心吧!我是豌豌的嫫,寶財?shù)钠拍铩?rdquo;
“總得讓我?guī)湍阋话寻?”春旺憤憤地說。
“ 算了吧。”豆花平靜地,“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慣了!春旺哥,你還是靜下心來去辦你的大事吧。”
春旺感到鼻子酸酸的,掉過了頭去。一陣叮鈴鈴的自行車鈴聲驟然響起,他回頭一看,是李曉蘭在院外調(diào)皮地沖他眨眼睛,那神態(tài)分明是說:沒想到吧?!
“妹子來了。”豆花熱情地招呼,“快把車子推進來。春旺哥,還不快去幫忙!”
“豆花姐!”曉蘭沖她甜甜地叫了一聲。
……
春旺和曉蘭一直在豆花家住了兩天。
第三天一大早,他們就要返回茶鄉(xiāng)縣城了。春旺起來后,走到寶財?shù)牟〈睬埃蜷_提包,取出一疊百元的票子,拉著寶財?shù)氖终f:“寶財哥,我走了!請你別告訴豆花!”
“春旺兄弟,你這是做什么嘛,做什么呀!”寶財嚷嚷著,春旺早到了院里。院內(nèi)靜悄悄的,就曉蘭一個人呆站著。
春旺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曉蘭悄聲說:“豆花姐一個人出去了。”
春旺長嘆一聲說:“這樣也好,我們走吧!”
走著走著,曉蘭忽然停了下來,喊春旺:“春旺,你聽!”
“這是豆花在唱!”
那悠揚深情的山歌,象黃草地春天的清溪,從谷地深處綿延不絕地涌流出來:
哥哥犁田妹割草,
我倆照面在山腰;
山頂飄出蒙蒙霧,
那是阿妹揮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