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俗部
云南民族之多、節(jié)日之多，常讓人眼花繚亂，其中的許多節(jié)日，都是與青春相伴、與愛情相連的。就我所知隨便舉舉，如火把節(jié)、賽衣節(jié)、插花節(jié)、三月會、踏歌（彝族）、姑娘節(jié)、踩花山、庫扎扎（哈尼族）、歌堂節(jié)、姑娘街（瑤族）潑水節(jié)、開門節(jié)（傣族）。。。。。。真是太多了，這些節(jié)日中，手拉手的踏歌，成群結(jié)隊的轉(zhuǎn)山，拉起架勢的對歌、賽秋千等等等等，都是青年男女相聚相識的機會。這些節(jié)日，大多在春天，或者說，許多節(jié)日，其實就是情人節(jié)。云南少數(shù)民族在婚戀習俗上，大多開放而自由。好些民族的寨子都設有歌堂，作為年輕人對歌、聚會的場所；姑娘大了，會讓她單獨住女兒房以方便她的戀愛交往；有的民族女兒多晚回來都沒關(guān)系，只要上木樓時只聽到她一人的腳步就行。。。。。。不過，有一點卻是各族所共同的：戀愛可以自由，但說媒、下聘、迎娶，都禮數(shù)周全，十分鄭重。
如實說，作為民族風俗中的婚戀習俗這一塊，是我非常關(guān)注的，因為我一直在思考漢民族：漢民族在文化上有過這一階段嗎？漢民族的先祖?zhèn)冊羞^這樣原始的野性與生命的激情嗎？
其實，有的，并且還有過全世界最古老的情人節(jié)。
中國古代的情人節(jié)，便是載之于典籍而著之于律令的《仲春之會》。而由《仲春之會》這一歷史風俗，你會看到一個完全不同于你以往所了解的古代中國，那是一個激情中國，那是一個野性中國。
讓我們從《詩經(jīng)》說起。
《詩經(jīng)》是我國古代第一部樂歌總集，其結(jié)集，當在西周晚期，流傳至今，已有兩千五百年以上的歷史?！对娊?jīng)》的內(nèi)容，大體分為《風》、《雅》、《頌》這三大部分。其中《雅》與《頌》主要是廟堂樂歌，多用于諸侯朝會、貴族燕享和郊廟祭典，也有部分諷喻詩、敘事詩和農(nóng)事詩。而《風》這一部分，則是西周各地的鄉(xiāng)土樂歌，俗稱十五國風，其內(nèi)容，正如朱熹在《詩集傳》中所云：“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歌詠、各言其情者也”。而分析這些里巷歌謠之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它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與社會習尚。
由《鄭風》之中選兩首。
其一：《萚兮》（萚音脫）
萚兮萚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風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這首詩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的是，春月之季，年輕男女在一起對歌、和歌的歡愉場景。唱歌的是一位姑娘，詩歌以萚(草木的落葉)起興，歌中唱道：
萚啊萚啊，風吹動著你，大哥哥小哥哥，一起唱吧！我來和你！
萚啊萚啊，風飄動著你，大哥哥小哥哥，一起唱吧！我邀請你！
其二：《溱洧》(選一)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蘭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
且往觀乎？洧之外，洵于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這首詩，則是寫鄭國的溱水、洧水一帶，在春水渙然的良辰美景之中，青年男女各執(zhí)鮮花芳草于其間，歡聲笑語，互贈蘭草或芍藥以傳情達意，盡情游樂。
《詩經(jīng)》中這兩首詩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于今天的我們，既陌生又熟悉。就陌生而言，古之鄭國，在今河南而地處中原，中原一帶，歷來是華夏民族的主要活動區(qū)域，這種風俗早已絕跡，在今天看來，不可思議；就熟悉而言，今天在南方少數(shù)民族中仍然保留的歌墟、趕花會、三月三等傳統(tǒng)節(jié)日中男女對歌歡會的場景，與這兩首詩的內(nèi)容又是何其相似！
其實，以今天的漢民族為活動主體的古代中原地區(qū)，風俗就是如此。每年的仲春時分，便是青年男女盛大的節(jié)日，他們紛紛走出家門，來到風景優(yōu)美的河川水濱聚會，他們每人的手上都拿著芳草鮮花，在一起對歌、和歌，遇有心儀的對象，便大膽走上前去，贈之以蘭草，贈之以芍藥，如對方一樣有愛慕之心，便可成雙成對的走到旁邊去談情、去說愛、乃至相互結(jié)合。
不僅鄭國如此，在史料中還可看到，這種風俗在當時是極為普遍的，《詩經(jīng)》中所涉及的情人歡會的場所，僅河流，便有江水、漢水、汝水、淇水、溱水、洧水、河水、汾水、濟水等等，還有一些未提名的河流；其所涉及的地區(qū)，南北西東，方園數(shù)千里，不僅包含了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整個中原地區(qū)，還包括南方的楚國。此外，男女聚會并不只限于水濱，宋之桑林、楚之云夢，大凡風景美麗的地方，都可以成為聚會的場所。這便是見于各種古代典籍的“溱洧之會”、“濮上之會”、“桑林之會”、“桑中之會”、“宛丘之會”、“云夢之會”等等，因其時間是在仲春，故總其名曰“仲春之會”。于農(nóng)歷，則在二月底三月初。
正因為風俗如此，《詩經(jīng)》十五國風中的大量內(nèi)容都與此有關(guān)，如《關(guān)睢》、《漢廣》、《桑中》、《淇澳》、《褰裳》、《蒹葭》諸多篇什，都屬于這類性質(zhì)。
更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風俗，還被當時的周王朝以法令的形式予以規(guī)定?！吨芏Y》中之《地官.媒氏》云: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
這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一條規(guī)定：一，時間是仲春之月；二：在這一時令中，青年男女可以自由相會、自由戀愛乃至自由結(jié)合；三：不遵守這一規(guī)定者(想是指青年男女的家長)，受罰。至于是罰錢物還是罰勞役，則不得而知。
至此，我們大體可以想象仲春之會的情景了：在雜花生樹、鶯飛草長的仲春時節(jié)，在山川河谷等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青年男女們在那里自由的歡會，他們唱著各種動人的歌謠，手執(zhí)著芳萆與鮮花，尋找著自已的意中人；他們談情說愛，他們互贈信物或是自然地結(jié)合。而這一場景，幾乎在周王朝所有的封國內(nèi)同時進行。今天想來，這該是一種何等壯觀、何等熱烈的場面！即使過去了兩千五百多年，我們?nèi)阅芨惺艿较让駛兡欠N質(zhì)樸、浪漫而又充滿野性的氣息！
我想，這應當是全世界最為古老而又規(guī)模最大的情人節(jié)吧！它曾真實地存在于我們的歷史中。因為，即使是千百年來被尊為圣人的孔子，也是這種婚戀習俗的產(chǎn)物。沒有仲春之會這一風俗作背景，沒有孔子的父親與母親的“野合”，便沒有孔子！
細想來，典籍記載的仲春之會這一時期，應屬于古代多婚或群婚形態(tài)尚有保留、而我們所熟知的夫婦倫理等觀念尚未形成的時期。隨著世風的遷移，曾廣泛流行的仲春之會這一盛大節(jié)日，在中原地區(qū)、在漢民族中間逐漸消亡，直至被歷史的塵沙深深掩埋。但在遠離中原的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則被頑強地保留下來，它以三月三、插花會、趕花街、春月歌墟、繞山林、踩山節(jié)乃至開門節(jié)等等名稱和稍有變形的形式一直流傳至今，成為一年一度最美的人文風景。而漢民族，則失去了。
失去的東西，很難再回來。只是不要忘記，在我們的歷史上，也曾有過情人節(jié)；我們的先民，曾經(jīng)充滿激情與野性！
而激情與野性，正是一個民族的生命與活力之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