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河:茶亭一碗茶

  故鄉(xiāng)的人趕集,路在崇山峻嶺之間。我家離鎮(zhèn)上來回六十里,母親聽雞叫了三遍,忙翻身下床去燒火煮飯,天蒙蒙亮時出門,到集市已是嫩中午了。而返回時挑擔肥料上坡下嶺,渾身浸汗,沒有一根干衫了,雙腳也累得腿肚子打顫。

  山里每溝每谷都是水,趕集的人說喝不得,喝了肚子痛。我跟著母親熱燒燒、口干舌燥地憋著走著。這時,嶺上雷公嶺茶亭就如一樹妖艷欲滴的楊梅,饞得我們直流口水。雷公嶺茶亭四面開闊,立于峰頂,坪上的常綠喬木,枝葉繁茂如蓋。谷底的風徐徐翻來,涼風朵朵。那時茶亭里住了戶人家,廊上豎了只大木桶,蓋子上擺一只大海碗,趕路的人瓢一碗茶,澆得全身拔涼拔涼的,舒坦、輕松、透爽。

  這茶亭系方圓幾里的紳士集資修建的,近百年了,頭人早已做古。打理的人也是請來的孤寡婆子,包吃包穿,福利在當時極具誘惑。她手腳勤快,一屋收拾得窗明幾凈。偶爾人少,還能混到一口熱飯。這極像過去官家的驛站,只不過茶亭是民營的罷了。到了冬天,滿目白雪皚皚,莊上的獵戶踏雪上山,幾天幾夜蹲在炭火旺旺的茶亭,踞坳死守獵物。

  湘西有種風俗,逢河架橋,見山開路,十里一亭,曉餐夜宿十分方便。不管茶亭里是否有人,屋里準備了被子、餐具、糧油,還隔段時間有人打理。所用之人吃了用了,只記得在門板上寫:某某溝某某人用了某某東西,在櫥柜留下了幾塊錢,或說下次再還。來打理的人就自然會意,增補好。

  故鄉(xiāng)的一海碗茶,我至今還覺樸素甘醇。我們喝的紅茶,少有喝青茶。紅色的濃湯,散發(fā)出輕輕的香氣。家鄉(xiāng)對喝茶也有講究,干活的人說喝口茶抽筒煙,就意味著放腳聊天休息一會。這種場景在茶亭極易碰到。南來北往的人,喝碗茶,甭管熟悉與否,相互恭敬地敬桿煙,就說起南京的城隍,北京的土地,古往今來的正野之史,或鄉(xiāng)間小道的流言,如數(shù)家珍。我這時往住沉醉于故事的起伏和生動。我喜歡聽薛仁貴寒窯別妻,之后的征東征西。講故事的人,口沫橫飛,手舞足蹈,投入極富感情。如果放在城里,桌上有一杯熱茶,臺上有說書的,就是聽書的茶館。

  早幾年我回去,特意步行至雷公嶺茶亭,已物是人非了。山腰的一條硬化水泥路盤旋而過,車輛流動,茶樓孤獨得如件破犁鏵,刀鋒銹蝕地落了塵,棄之木屋的一隅。廊亭草色清新,路掩于其中,腳板不復有了。仰望茶亭上的一幅木匾,幾個剛勁的鍍金大字,漆兒剝落,水墨存痕。我有些失落,回憶那些挑腳趕路的日子,對茶亭的依戀和感謝,摸了塊石頭,在門檻上書了一聯(lián):茶盡爽來,一人領會真意;亭開云散,四面都是涼風。

  故鄉(xiāng)的茶亭老了,拗不過往前走的車輪。它像門前有了蟲蛀的老茶樹,根在,葉卻艱難地舒展。

  再喝一碗茶的時候,我又記起坪口的那次。坪口是湘黔鐵路旁的一個小站。那天去坪口趕集,中午時陽光火辣,火車停泊了會,鐵皮子馬上燙得手痛。沒想到前面是阻車,車上的一隊士兵口渴難忍,蒸得大汗淋漓,便蜂擁般出來了。他們從車上下來也不進民房討碗茶喝,個個徑直趴在站下的資水河畔,像只只蛤蟆一字排開,狠狠地喝了個飽。趕集的人看了都感動得淚水盈眶。

  那時我很小,看他們趴在那里,默默地,矗立的是一種高度!他們就是故鄉(xiāng)最可愛最可親的人,而小站也是一處新的茶亭。

責編: 水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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